我们的吕叔

辽宁日报 2023年09月20日

本版插画 董昌秋

洪兆惠

1965年,吕叔退职。市场管理员,那可是让人眼馋的工作,吕叔说丢就丢。退职后,吕叔干啥,你想不到,收破烂去了。邻居笑话吕叔任性,吕婶解释:“他难得乐意,乐意就好。”

吕叔乐意,有他的缘由。苍石南面有条深沟,长几十里,顶头的村子叫沿水沟,那里是他的老家。清明回去祭祖,他被秋姑叫去。秋姑,村里长者,“九一八”事变后一个人来山里,隐居至今。话少,但做事泼辣,打猎、采药、放山挖棒槌,从来都是一个人。她乐于助人,出手又大方,她咋那么富裕,一直是谜。

秋姑打开蓝色印花包皮,里面牛皮纸,里一层外一层,包着一本书,1931年出版的老书《少年维特之烦恼》,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印行,译者郭沫若。

秋姑讲,1940年春,正是青黄不接时,在南山林子里撞见一个人,破衣烂衫,饿得打晃儿。他手里握着枪,一看就是抗联的人。秋姑把手上吃的给了他,又回家取来两根棒槌。跟他说,两根都是六品叶,六品叶的棒槌,世间稀罕,哪根都得上百岁,值点儿银子,掯劲儿时能帮你。这个抗联的人从怀里掏出这本书,说这书是俺政委的遗物,跟命一样尊贵,只要我能活下去,一定回来取。

秋姑说:“我一直等着,到今个儿也没回。我这把年纪,说不上哪天两眼一闭——你打小爱书,思来想去,就得留给你。”

这事改变了吕叔。村村落落,各家各户,藏着多少书,把它们找出来,收集在一起,想想就兴奋。干啥能到处走四处逛?挑货郞,磨剪子抢菜刀,还有收破烂,吕叔选择了后者。一根扁担,两只花筐,挑着挑,沿街喊“金子换钱”。吕叔只要废旧金属,废铝废铜废铅废铁,别的不收。不知根底,以为他把金属叫“金子”,而家里藏着书的,一听就明白,“金子”是个啥东西。

苍石左右,方圆百里,吕叔见村就进。起早贪黑,走街串巷,全靠一副好脚板。有时走一天,花筐空着,摞在一起,用扁担挑在肩上。吕婶不怪,还笑,端上好饭好菜。孩子睡了,他掏出一本旧书,难掩兴奋:“宝贝呀!”吕婶又笑,不知猫在哪儿,眼睛掉进书里,一猫一天。吕叔把牛皮纸摊在桌上,包上书皮,正面写上书名,背面右下角记下打哪儿收来。

吕婶结婚时陪送的炕柜,成了吕叔的书橱。他家的日子,过得紧吧。挣一些,花一些,剩下的不多。那套《静静的顿河》,1951年版的,虽说有两本硬壳封面没了,还是花了20元。吕叔上班时,一个月也不过就挣两个20元。吕婶手巧,会成衣活,用家里的那台缝纫机挣了一些钱。一家人不吵不闹,和和气气,紧吧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们这茬苍石街长大的孩子,都念着吕叔的好。我们从小听到的经典故事,全是他讲的。晚上聚在小卖店,夏天窗前,冬天炉旁,听吕叔讲小说中的故事,其乐融融。那些年,吕叔领着我们活在故事里。

我迷小说,有事没事愿往吕叔身边凑,偏得一些,久了,成了他的忘年交。有天他说:“我想写长篇。”吓了一跳,忽然感觉,神圣的小说离我很近很近。

他又说,你想啊,那个政委,老是把一本书揣在怀里,书肯定是他的亲人送的,而且是最亲的人,出来参加抗日那会儿,他还是学生,那也可能是恋人送的。书成了念想、成了力量,战争再怎么残酷也能挺住。再想想,他的恋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他、盼他,可他不在了,只留下这本书。

吕叔伤感,怅惋,自语着:“盼人的滋味,不好受,难啊。”

几天前,秋姑走了。最后时刻,吕叔在她身边。

后来我家从苍石搬走,再后来,我念了大学中文系。对于我,读中文就是读小说,一读小说,眼前就会闪出吕叔。大学最后一个假期,也就是1981年的夏天,我回苍石去看他。

吕叔往沿水沟去了,只有吕婶在家。她说,你来,他高兴。他念叨过,说这孩子也不来看我。他还是每天出去,不过,收不上来多少东西,心思没在那儿上。以前倒头就睡,现在可好,一宿一宿苦熬,睡不着。随性多好,一天出去,看看山,看看水,累了,就在树下躺一会儿,睡一觉。钱嘛,多了多花,少了少花,不攀谁,不比谁,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舒坦。吕婶叹气。

我说:“吕叔,还是我们的吕叔,不会变。”

吕婶笑了:“多少年就这么过来的,他想咋的就咋的吧。”

我说,我还没看过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吕婶打开炕柜,里边的书摞得整整齐齐,书页泛黄,而书皮,清一色牛皮纸,有新有旧。吕婶拿出书,仍然用蓝色印花包皮包着。我一下激动起来:“看见它们,很亲很亲。”

我借辆自行车,骑着往南沟去,在沿水沟村外见到吕叔。他笑,我也笑。他说:“你小子书念得咋样?”

不答,而问他:“动笔了吗?我想看您的小说。”

他笑出声:“不许往外说,你吕婶都不知道。”还是那个嘻哈喜性的吕叔。

我隐约感觉,秋姑才是吕叔的心事,就说:“我想看秋姑的故事。”他好像被触痛,脸色一沉,嘟囔着:“秋姑……”

我们沉默。

突然,他说:“最早来苍石开金矿的,叫慕佶多。后来金矿让日本人夺去,他把妻子安顿个地方,自己参加抗日去了。一走,再没音讯,他妻子到死都相信他活着,早晚能回。”

我明白了。我说:“吕叔,你最应该写小说,因为您心里装着故事。”

他说:“一个收破烂的写小说?”顿了一下,“写,必须写,管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