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巴金的家

辽宁日报 2023年09月13日

本版插画 董昌秋

我经常沿着高安路,穿过淮海路,走上湖南路,来到武康路113号。这是一条两旁有着梧桐树的路。入秋,有雨的日子,路面上一片片落叶飘舞着。深秋时节,风追逐着黄叶从脚边跑过。到淮海路口,人和车都多起来了,仿佛一下子把我从宁静的个人世界推到了滚滚红尘中,眼前的一切在瞬间让我迷失了方向,但常常也让我在恍惚中又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不知道几十年前,这个路口是什么样子?因为我的目的地是巴金的家,在绿灯亮起前的一刻,我常常想在眼前的人流中寻找巴金的身影。“一个小老头,名字叫巴金。”这是他为一幅画像的题词,我不曾见过他走路的模样,是健步如飞,还是步履蹒跚?这个离巴金家这么近的路口,是否能捕捉到他的身影?

1963年2月21日,巴金的日记就曾记载:“十一点半辛笛来约我去衡山饭店午饭,萧珊后来。两点送辛笛到淮海中路搭二十六路无轨电车。” 26路车站没有变吧?从淮海路、高安路路口向左望去,就应当是这里。

在巴金的记载中,他曾经坐过这路车——1965年4月8日,还是与辛笛有关:“五点前夏景凡来,坐了一个多钟头。六点一刻和他一起出去,我和萧珊去辛笛家吃晚饭,在陕西北路南京西路口和景凡分手。在辛笛家谈了一阵,蔡公才来。晚饭后,辛笛还请我们喝咖啡。九点后我们同蔡公一起走出辛笛家,仍搭二十四路车转二十六路车到淮海路高安路口。”这是通往巴金家的一个路口,几十年里不知多少次,他从这里走回家:“两点到文化俱乐部出席两点半举行的市政协学委会扩大会议,金公和王致中在会上作了报告,六点一刻后结束。在中餐厅吃过晚饭,坐三轮车回家。喝了一杯茶,搭二十六路车到徐汇剧场观摩上海演出团演出的《南方战歌》。这是根据上海人艺改编本话剧《南方来信》改编的京剧。散戏后仍搭二十六路车到高安路,步行回家。”

四五十年前的情景从眼前掠过,在匆匆的人群中,我想象着、寻找着,就这样走过湖南路,在武康路口右转,来到了车水马龙的巴金家的门前。呈现在面前的是高高的院墙,一扇大铁门,还有一幢为树木环抱着的小洋楼,这就是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

这里曾经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欢聚的地方,也是巴金散步、沉思的地方,它储存了这个家庭不同时代的记忆。

刚搬来不久,巴金曾写过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我坐在床沿上对五岁的男孩讲故事,躺在被窝里的孩子睁大眼睛安静地听着,他的母亲走过来望着他漆黑发亮的眼珠微笑。孩子的十岁的姐姐练好钢琴上楼来了,一进门就亲热地唤‘妈妈’。母亲转过身去照料女儿,带着她到浴室去了。楼下花园篱笆外面响起了一对过路的青年男女的快乐的歌声,歌声不高,但是我们在房里听得很清楚……我走到隔壁书房里,在书桌前坐下来,拿起笔……我觉得全身充满幸福的感觉。”

这个家中,巴金每天活动很多,操持家的是女主人萧珊,她与巴金的恋爱传奇和人生遭际,读过巴金那篇著名的《怀念萧珊》的人都会有所了解。要强调的是,长期以来,“巴金的妻子”的光环似乎掩盖了萧珊作为杰出翻译家的身份。巴金说:“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掺和在一起。”

萧珊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不论在当时,还是今天都得到人们的推崇。巴金在1964年12月24日致萧珊的信中说:“刚才曹葆华来,他患心脏病,在休养,用俄文对照读了你译的《初恋》,大大称赞你的译文。”曾经协助鲁迅主编《译文》的黄源也曾对巴金说:“她的清丽的译笔,也是我所喜爱的……她译的屠格涅夫的作品,无论如何是不朽的,我私心愿你将来悉心地再为她校阅、加工,保留下来,后世的人们依然会喜阅的。”穆旦也曾经写信给巴金:“不久前有两位物理系教师自我处借去《别尔金小说集》去看,看后盛赞普希金的艺术和译者文笔的清新……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我高兴至今她被人所赞赏。”黄裳对萧珊译文的评价是:“她有她自己的风格,她用她特有的女性纤细灵巧的感觉,用祖国的语言重述了屠格涅夫笔下的美丽动人的故事,译文是很美的。”

作为操持家务的女主人,通过巴金故居收藏的买菜的账本等,看到她为这个家的操劳,还有她对子女的爱。摆放在巴金故居一楼餐厅中的钢琴,正是1953年当萧珊第一部译作《阿细亚》出版后,她用稿费给女儿买的。在这个家的每个角落、每一处,从家具,到园中的草木,都能追寻到女主人的踪迹。尽管她已经去世多年, 但是在巴金先生的书桌上,一直摆着她的照片;她的骨灰也一直放在巴金的床头,直到2005年11月25日,两人的骨灰掺和在一起撒向了大海。

巴金故居无论是主楼还是两座辅楼,都是在绿树的掩映中,在一座大花园里。但通常讲到花园,还是主楼南面有草坪的这块地方。临着花园环绕着主楼的路是巴金通常散步的路,他在作品中也提到过:“我家里有一块草地,上面常有落叶,有时刮起大风,广玉兰的大片落叶仿佛要‘飞满天’。风一停,落叶一片也看不见,都给人扫到土沟里去了。”

我见过一张1955年秋天的照片,是巴金一家刚搬到这里不久所摄,照片中还有靳以一家,巴金穿着西服,规矩地站在草地上。他的身后是花园的左边,只有一棵不太高的小树。右侧这边也不像有大树的样子,那么,这棵高大的广玉兰应当是巴金一家搬进来后栽的。徐开垒在《巴金传》中也提道:玉兰树和樱花都是巴金成都老家有过的花木,所以特意栽种了这两种。广玉兰如今已是参天大树了,树冠与主楼齐高,树荫也占了草坪的一大半。

在巴金1964年的日记中,还记下园中种花的事情:“中饭后南洋花店的同志送来樱花两株,并替我们种上,现在我们园子里有了五株樱花了。”有五株樱花,可见巴金对樱花的喜欢,1955年住进来的时候,他就买过两株:“但是我对樱花早就有了感情。在我的院子里竹篱边便有两株樱花,这是我7年前用20元的代价买来种上的。两株花品种不同,却一样长得好,一年一度按时开花,而且花朵不少……就以我这里的两株樱花为例,它们一年比一年高大、一年比一年茂盛,不过短短的几年,它们就长成大树了。”如今,巴金的花园中的草坪上还有一棵樱花,春天里它仍然开放着,想来有四五十年的树龄了。

往事虽远,但有迹可寻。武康路113号,巴金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后半生,这里的点点滴滴虽然都成为历史,但也不时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