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人贵饱学,文贵简练,删裁繁重,务在简要。行人莫问当年事,情绪太多,语言有限,片言只字,形神毕现,自古好文不枝不蔓。知堂《本色》一文便说“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字曰简单”。一清二白,三红四绿,当然除此传家之秘,尚有其他诀窍,简单只是其中一窍。
所谓人间烟火,除了情意,别无他有。卖烧饼、清洁工、修鞋匠之类的民生即景,大师只写家常文,多为没有写作腔的写作。一松一竹,山鸟山花,看似随俗,实则导俗。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一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如此高蹈,何以为之,蔡邕论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方有以心为境、以神写形之能,写文章何不然?谋文章者,首在格局,有大格局者,不在小细节。
秾丽秀逸,烦而不厌,如何简化之,张爱玲《谈看书》中道出了一条办法:“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让读者自己下结论,像密点印象派图画,整幅只用红蓝黄三原色密点,留给读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别鲜亮有光彩。”好文字具有情感推送功能,又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予读者二次创作的空间。含蓄而截短,片言会心,掩卷可思。轻描淡写,于不着力中着力,知者自知,不知者懵懂而过。“有谓言贵含蓄,不可太露,文贵简古,不可太繁者。夫工于为文者,固能使之隐而显,简而明,是非愚陋所能及也。顾恐名曰含蓄而未免于晦昧,名曰简古而未免于艰涩,反不若详书其事之为明白也。”黄榦所言,也此意。含蓄者,言不尽而冗繁尽削。
文以地殊,言以数限,寥寥数笔,满纸机趣,写文章就是写语言。呵笔疾书,未尝少废,目不交睫,手不停披,苦思冥索写出的文字,总不忍大刀阔斧地删繁就简,遂越发丰腴肥硕。赋者,铺也,流弊多端,韩柳等人对此已有认识,遂弃四六而古文,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诗运文运由此新。写作到一定程度,与人到一定年纪一样,热泪已无多,自会变得寡言,大事淡然,小事释然。
以一二三分之淡,稀释六七八分之浓,这个世界需要简约,若事事繁复,难免让人感到窒息。简约容得下繁复,无意义容得下有意义,反之则不然。同样,这个世界还需要短文、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