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今年五六月间,又有几位熟悉的人密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说是熟悉,不仅是面上的相识,更是我对他们学识、情趣、文章的了解。我的书架上,或多或少,收存着他们的一些著作。常言“书比人寿长”,现实真真切切,此时我站在书房中,静静地注视着那些书,睹物生情,心中落寞而感伤。
5月26日,姜德明去世,终年94岁。姜先生是报人、藏书家,我对他的认知与亲近感,来自于他主编的“现代书话丛书”。这套书共两辑20册,收有鲁迅、周作人、郑振铎、阿英、巴金、唐弢、孙犁、黄裳、夏衍、曹聚仁、胡风、叶灵凤、陈原、姜德明、倪墨炎、胡从经的书话。我多次写文章,称赞它们是编辑的必读书,是我案上的常备之物。由此想到,沈昌文晚年清理书房,送我100箱书,其中就有几本“现代书话丛书”,而《姜德明书话》一册,却是姜先生签赠给徐淑卿的。徐女士是台湾出版人,她来大陆工作多年,我们早有业务上的往来。我在台湾出版《一面追风,一面追问》,她做责任编辑,书名就是她从我的文章中选定的。她的书怎么会跑到沈先生的书箱中呢?想一想,我记得淑卿曾经与沈先生共事多年,一定是她的书混入沈先生的书箱,沈先生送我书时带了过来。其实还有一本吴兴文《藏书票风景——收藏卷》,是吴先生签赠给徐淑卿的,如今也出现在我的书架上,看来也是沈先生如上操作所致。
我的书架上还有一册姜先生的《书边草》,环衬上钤有浙江人民出版社赠书印。上世纪80年代,国内许多出版社之间,有互相交换样书的约定,用于彼此的资料室建设。那时我刚进出版社工作,经常从资料室中借阅图书,此册大概是我借出未还。《书边草》中有1980年黄裳序言,当时黄先生来到北京姜德明家中做客,看到姜先生的藏书如此之丰富,想到自己的昔日收藏,不禁发出“如寻旧梦,如拾坠欢”的感叹。
再有姜先生的《书衣百影》《书衣百影续编》,好看且难得。说到关于书籍装帧的书,我的架上还有范用《叶雨书衣自选集》,张守义《装帧的话与画》,汪家明《难忘的书与插图》,周立民《黄裳书影录》。张守义是装帧名家,他的那一册书,由张中行作序言,也应该是沈昌文送给我的。张守义有一个爱好,即收藏民间各种灯具,自称“藏灯人”。他图书封面设计也以灯具多见,例如他设计的200本“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还有《巴尔扎克全集》,封面上都有一盏灯。
6月13日,黄永玉走了,99岁。我作为出版人,只为黄先生出过一本书《太阳下的风景》,此事还要感谢黄先生口中的帅哥周立民的引荐。其间,黄先生曾经两次请我去他的家中聊天、吃饭,留下的记忆大约有四个:一是出版文字类著作,黄先生不肯做豪华装,他说此类书是让人读的,要平装,要廉价,要让更多的读者买得起。二是他看到我送给他的《冷冰川墨刻》,大赞冷冰川的画作,约冷先生来家中做客,还写诗曰《读冰川画——你的劳作简直像宋朝人》。今年4月,黄先生又约冷冰川见面,写诗曰《冰川素描》:“你每一页都厚的像字典。永远永远翻不完你的页数。你谁都不像。忌姤无从下口。你没惹谁也谁都不怕。你没天敌,而你的天无边的大。”三是黄先生喜爱小动物,我去过他的两处住宅,小猫、小狗啊,跑来跑去。他指着身边的一只小猫笑着说:“它每天早晨会跳到我的身上,唤醒我起床。”吃饭时走来一只漂亮的小狗,温和地蹲在那里。黄先生说,它是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它的情绪刚刚好转过来。四是2019年6月6日,我去万荷堂拜见黄先生,离开时他的家人对我说:“黄先生请您致意沈昌文先生,希望他方便时来家中做客。”后来疫情猖獗,两年后沈先生90岁,不幸离世。如今黄先生也离开了,留下一个再难实现的邀约。
我收存黄先生的书不少,最多的是李辉编写,有《传奇黄永玉》《黄永玉的文学行当》《黄永玉: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黄永玉全集》。说到难忘,首先是巴金故居编“黄永玉作品系列”,形式为五组明信片,包括《出恭十二景》《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文学作品插图》《水浒人物》《十二生肖》。编者尽收黄先生画笔下的幽默,其中以“出恭”一组最让人捧腹。我最初见到此画是在“海上文库”中,林行止《说来话儿长》,黄先生作序文,还附上《出恭十二景》,文图互照,都是文坛画坛的顶尖高手。再想到黄先生兔年的“兔票”形象,构思超然界外,如今都成绝世绝笔绝响了。其次是周毅《沿着无愁河到凤凰》,难忘她的风姿与文字,难忘她在书中写道:“黄永玉说沈从文像手里捏了几个烧红的故事,一声不吭。我看到黄永玉与凤凰的手里也都捏着烧红的故事。无意瞥见,令人如临高岸深谷,也一声不吭。”再次是《永玉六记》,尤其是难忘《罐斋杂记》序言《动物短句相关的事》中,那段“笑脸的故事”,寥寥数语,读起来让人如此震惊,如此恐怖。
近年黄先生签赠我两本书,一是诗集《见笑集》,书装打破了简约的限定,封面用亮黄色布面,切口也涂上亮黄色,还送一个亮黄色的布袋子。小书拿在手上,实在让人喜爱。再一是画册《水浒人物及其他》,厚厚一大本,画得好,装帧好,材料好,题句更是妙不可言,难怪黄裳夸黄永玉题画水浒人物“片铁杀人”。由此想到黄裳为《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所作序言,他引用黄永玉后记中一段父亲与八九岁女儿的对话:女儿说:“爸爸,你别自杀,我没进过孤儿院啊!怎么办?爸爸!”父亲拍拍她的头说:“不会的!孩子!”我还想到陈子善编《爱黄裳》,书中有黄永玉序言以及妙文《黄裳浅识》。此时再读,另有一种离愁别绪涌上心头。
6月19日,吴兴文去世,终年66岁。吴先生是台湾出版家,他比我小一岁,他的早早离去,让人十分感伤。记得1996年由沈昌文陪同,他来到沈阳作藏书票讲座。那是我们初次见面,吴先生送给我他的著作《票趣——藏书票闲话》,不久我为他出版《藏书票世界》,这也是他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书,我们也成为一生的好朋友。初始印象,吴先生为人坦诚,做事认真,豪饮无忌,个性张扬,为两岸文化交流做了很多好事情。他自己一生出版过十余部著作,如《票趣——藏书票闲话》《藏书票世界》《我的藏书票世界》《我的藏书票之旅》《图说藏书票》《比亚兹莱的异色世界》《书痴闲话》《书缘琐记》。这些书我的书架上都有,而且都是吴先生的签赠本。
2009年我进京工作,几年后请吴先生来海豚出版社做特邀总编辑,发掘台湾图书资源。他曾经策划出版两个系列的图书,一是影印古代典籍,如《百部丛书增编》;再一是主编一套“海豚启蒙丛书”,收入十余部图书如《狂流》《春申旧闻》《春申续闻》《春申旧闻续》《民初名人的爱情》《右任文存》《台湾早期史纲》《康熙大帝》《从异乡人到失落的一代》《三十年文坛沧桑录》。2015年,海豚出版社为吴先生出版《书缘琐记》。此书封面用白布印上威廉·莫里斯的花布图案,款式是吴先生自己选定的。他在送我的题签中写道:“晓群兄,再续《藏书票世界》,更上一层楼。有威廉·莫里斯加持,如虎添翼。”不久台湾远景出版公司又出版《书缘琐记》的繁体字版。
说到藏书票,我的书架上还有几册相关的书,一是子安《藏书票之爱》,很漂亮,属于“蜜蜂文库”,我还存有蔡家园《书之书》,廖伟棠《野蛮夜歌》。二是子安《西方藏书票》,是子安先生签赠给沈昌文的书,也随着沈先生的书箱来到我的书架上。三是贾俊学《衣带书香——藏书票与版权票收藏》,应该也是沈先生的存书,书中附有许多名人题词影印件,沈先生赠言题在一张白纸上,他写道:“不懂藏书票,可是喜欢藏书票;没有收藏过一张藏书票,因此只能勤读贾俊学的藏书票。沈昌文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