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说到中国古代图书分类,常言经、史、子、集四部,大体可以涵盖群书。实则如此划定未能完善,比如“类书”就难入四项名下。由此产生三问:一问何谓类书?张涤华说:“由今观之,类书为工具书之一种,其性质实与近世辞典、百科全书同科,与子、史之书,相去秦越。”二问哪些书是类书?公认最早的类书是三国时期曹丕《皇览》,而《尔雅》一类著作是类书的先声。历代有名的类书如《北堂书钞》《艺文聚类》《初学记》《白孔六帖》《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玉海》《永乐大典》《唐类函》《渊鉴类函》《子史精华》《古今图书集成》。三问类书一词缘于何时?据《隋书·经籍志》记载,晋代荀勖《中经新簿》将《皇览簿》归于丙部即史部。《旧唐书·经籍志》归于子部,称类事。宋代《崇文总目》始称类书。
说到这里,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有第四问:“那么在《四库全书》之中,类书处于何处呢?”《四库全书》按照旧例,将“类书类”放在子部的名下。此事颇有争议,《四库全书总目》即写道:“类事之书,兼收四部,而非经、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内,乃无类可归。”张居正《书目答问》明确说:“类书实非子,从旧例附列于此,举其有本原者。”那么类书究竟该如何安放呢?其实历代学者还给出多种归类的办法,宋代郑樵编《通志》,他不以四部分类,而是将古今书籍区别为十二类,类书独立为其中一类。此后还有明代胡应麟、林世勤,清代章学诚的分类观点,各有道理。1935年邓嗣禹《燕京大学图书馆目录初稿——类书之部》,将类书分为十门:类事门、典故门、博物门、典制门、姓名门、稗编门、同异门、鉴戒门、蒙求门、常识门,亦为一说。
类书的作用,有正反两方面的评价。正面如阎若璩言:“学问无穷,人不可以无年。”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只有分类存储经典辞章,即编撰类书,以此来提高读书致用的效率。再者类书征引当时或更早的版本,对后世校勘典籍、辑出佚书的作用非凡。反面如《四库全书总目·类书类叙》中所言:“此体一兴,而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转辗稗贩,实学颇荒。”无论如何,类书的历史存在不容忽视,像宋代四大书之一《册府元龟》,专录正史故实,明代李嗣京称:此书“止取历代君臣德美之事,为将来效法……《册府元龟》当与《尚书》《春秋》《史鉴》并置座右。”
了解类书的入门书,我喜欢三本小册子:第一册是张涤华《类书流别》,194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我读的是1982年修订本,全书用文言书写,旁征博引,言简意赅。第二册是刘叶秋《类书简说》,属于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基本知识丛书》。刘先生身兼学者与出版人,他的文字一贯严谨规范,明白好读。第三册是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实际上此为半部书稿,全书只写到“第六章北宋的重要类书”。胡先生在后记中说,其实全稿共十二章,完成于1966年夏,“旋遘艰屯,寓斋书稿尽丧”。但他先时将前六章寄给陈乃乾先生过目,后送至中华书局编辑部,因此得以意外保存。上世纪80年代中华书局将书稿翻检出来,收入“国学入门丛书”,未作增补,即按六章印行。
我的书房中类书较少,也是因为类书多数篇幅大、读者寡,重新排印不易,影印本居多。较早的排印本见于上世纪初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版本,如《丛书集成初编》中的《骈语雕龙》四册,我从旧书市场购得。那时的纸张很差,但这套书保存极好,也是一件奇事,只是有涂抹历史人物的痕迹。还有近几十年的排印本如《太平御览》《初学记》《文献通考》,材料品质很好。我存影印本类书有三个类别:一是可读的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类书丛刊》最多,此书用《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影印,布面精装,每页上下两栏,版面清楚可读,如《玉海》《图书编》《读书纪数略》《同姓名录》《说略》《古俪府》,市场上增值很多。二是可查的版本,如《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宋本册府元龟》《文苑英华》。这些书篇幅巨大,我阅读的办法是先浏览网络版的内容,再与纸书影印版逐字对照,确定正误后再引用。三是可存的版本,《北堂书钞》《续文献通考》,每三栏并于一页,字小质差,阅读大为不易,我戏称其为“象征性存书”。
我亲近类书,主要源于我三个题目的写作。
一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写《数术探秘》,为三联书店《中华文库》中的项目。当时文库组织者希望作者的写作,能够像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那样,正文中不要大段的引文,不要一串串的“鱼骨刺”式的注释,不要干瘪的说理性叙述,而要通过一个个生动的故事解说你的学术观点。也就是说,能够让读者将学术书当作闲书来读,让他们在周末躺在椅子上,边休闲边阅读。这样的要求逼着我不但要认真研读历代经史著作,还要时时翻读相关的类书。类书中好看的故事俯拾皆是,用以补充正史中的不足,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比如关于唐玄宗李隆基,《太平广记》记有一段八卦故事:唐德宗李适降生时其貌不扬,他的祖父肃宗李亨与父亲代宗李豫都不高兴,但是他的曾祖父玄宗李隆基看过之后却说:“真是我的后代啊!你们二人的气数都不如他。”后来,肃宗当了5年皇帝,代宗当了15年皇帝,德宗却当了27年皇帝,应验了玄宗的推断。
二是早年我读《十三经》时,希望能将其中的“数”都记录下来,一一注说,最终汇成一册小书,命名为《读经记数札记》。但是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清代宫梦仁竟然写过一本《读书纪数略》,让我大为震惊。后来我出版《数与数术札记》时,还在后记中写道:“古今互照,我还是在浩瀚的书海中找到了知音。那是在清代,一个叫宫梦仁的老先生,竟然写了一本名为《读书纪数略》的书,他‘搜数’的艰辛跃然书中,让人肃然起敬!”此书被收入《四库全书》类书类,今人有影印本500册。
三是研读历代志书,内容繁杂,此时以类书作为伴侣,收效巨大。比如我的《五行志丛考》中有《祥瑞考》一章,其条目以《宋书·符瑞志》《南齐书·祥瑞志》《魏书·灵征志下》为基础,共列出“祥瑞之物”一百多条。如果一条条考辨,费工太多,力所不逮。但是打开《太平御览》,几乎每一条都在目录之中,正文中列出历代典籍的记载,其中许多著作已经佚失。如条目“兔”,《宋书·符瑞志》有记:“白兔,王者敬耆老则见。赤兔,王者德盛则至。”《太平御览》中有“兔”的词条,其下记载略录几段:“《广志》曰:兔,大者曰毚(音谗)。《春秋运斗枢》曰:玉衡星散而为兔。孙氏《瑞应图》曰:赤兔者瑞兽,王者盛德则至。《典略》曰:兔者,明月之精。《括地图》曰:天池之山有兽如兔,名曰飞兔,以背毛飞。”
文章最后附上几段有趣的笔记:其一,谈到古书归类,《四库全书》将《太平御览》归入类书类,而将《太平广记》归入小说家类。还有将明代王圻《续文献通考》归入类书类,而将宋代马瑞临《文献通考》归入史部政书类。《四库全书总目》在《续文献通考》条目中解释:“此书虽续《文献通考》,而体例迥殊。故《文献通考》入故事,此则改隶类书。”其二,上世纪30年代,张涤华在武汉大学中文系读书时,用文言写成《类书流别》,文字儒雅干净。择几段界说欣赏:“类书之名,古未有也。魏文始作《皇览》,而初不谓之类书。”“稽类书之缘起,其所从来远矣。姬周之末,治《春秋》者,有抄撮之学。”“分类之书,《尔雅》最古。”其三,上世纪90年代我写文章《三年之丧的流变》,读《文苑英华》悲悼诗,其中有“坟墓五十五首”,录得刘湾《虹县严孝子墓》诗云:“堂孝教因心,天然得所资。礼闻三年丧,尔独终身期。下由骨肉思,上报父母慈。礼闻哭有卒,尔独哀无时。前有松柏林,荆蓁结朦胧。墓前白日闲,泣血黄泉中。草服被枯骨,垢容戴飞蓬。举声哭苍天,万木皆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