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南朝后期诗人阴铿才情极高，尤多佳句，杜甫曾多次称赞他的诗作，说值得自己学习。

阴铿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多半是在仓皇奔走之中，这种不幸恰恰铸就了他的诗才。他的不少作品情景交融，尤长于描写战乱时期长江一线的景色，这同他多次往返于长江中下游各地有关。其间的名篇如《晚出新亭》：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新亭在建康城外，又名劳劳亭，是进出首都的必经之地。此诗写自己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从新亭启程逃往长江中游去，江水浩荡，悲从中来，开篇两句“突然而起，造语雄深”（《四溟诗话》卷三）——诗人刚要走出首都，立刻就有一股深长的离愁别绪从心底涌出，又投射到浩荡的江水上去，层层的波浪尽是哀愁，一直延伸到远方。心与物在诗里完全打成一片，奠定了全诗沉郁的基调。

诗人深感自己前面的道路还很长，古人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战国策·秦策》），何况自己才刚刚启程呢。诗中用“唯”“但”等字眼表达内在的感情，以虚带实，其味愈出。后来杜甫也多用此种句法，这正是他“颇学阴（铿）何（逊）苦用心”（《解闷》）一个小小的侧面。何逊是中古时代另一位优秀诗人，杜甫也曾不止一次地提到他。

阴铿《江津送刘光禄不及》诗云：依然临江渚，长望倚河津。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泊处空余鸟，离亭已散人。林寒正下叶，钓晚欲收纶。如何相背远，江汉与城闉。刘光禄指友人刘孺。诗中写自己到江边码头为刘孺送行，晚了一步，未及见到行人，不胜怅惘之至。那时打鼓开船，鼓声渐远表明刚刚开船不久，这更增添了诗人的歉疚和后悔。“帆势与云邻”一句气象高远，也暗示出诗人伫立江头极目遥望的一片深情。后来李白的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写目送友人之船逐渐远去，而阴诗写赶到江边时友人之船已经开远，貌异而心同。杜甫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这里正是一个适例。

阴铿长于描写夜景，对于光线和色彩都有深刻的领会，其诗篇大有绘画之美，如《晚泊五洲》诗云：客行逢日暮，结缆晚洲中。戍楼因嵁险，村路入江穷。水随云度黑，山带日归红。遥怜一柱观，欲轻千里风。五洲在蕲水（今湖北浠水）西江中，《水经注·江水》云：“江中有五洲相接，故以五洲为名。”从诗的最后两句看，诗人当时不惮于千里奔波，是为了赶到萧绎所在的江陵去，傍晚在五洲暂泊，很快又要往上游进发了。第三句的“戍楼”点出了当下的形势，梁、陈之际长江一线战事频仍。当然诗人的重点仍在写景，“水随云度黑，山带日归红。”写落日映红了山峦，而暮云飞度却使水面一度转暗，光线与色彩的对比变化形成一个真实而深邃的境界。

接下来又有一首《五洲夜发》，现在看到的文本大约已有残缺：“夜江雾里阔，新月迥中明。溜船唯识火，惊凫但听声。劳者时歌榜，愁人数问更。”虽然只有六句，而写江上夜色已很有味道：江上烟笼寒水，一片迷茫，水面因为缺少参照物而显得更加开阔。江上的夜雾在水面上笼起那么薄薄的一层，月亮依然能够朗照，并且恰恰因为迷茫景色的衬托而显得格外皎洁。朦胧和鲜明互相映衬，情调颇近于一幅现代派绘画。江面上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从灯火的移动知道有船在行驶，听到声音，才又知道受惊的野鸟振翅飞去。在寂静的夜色里，时时传来船工们沉重的号子声。诗人夜不能寐，几次三番地查问现在是几更天了。此诗写雾夜行船的情景真切如画。后来唐人孟浩然《夜渡湘水》诗有句云：“露气闻芳杜，歌声识采莲。榜人投岸火，渔子宿潭烟。”似乎从阴铿此诗得到过启发。

阴铿写景佳作如云，像《开善寺》《雪里梅花》（或化简为《雪梅》）《渡青草湖》《和侯司空登楼望乡》《闲居对雨》《广陵岸送北使》等等，无不精妙多佳句。他的华章佳句滋润了一批唐代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