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练习

辽宁日报 2023年04月07日

袁省梅

父亲在电话里叫儿子回来,说跟你媳妇一起回来,有事跟你们商量。

父亲的口气尽量柔和着,好像是,还有点请求。

儿子在电话里说好,又说,这几天忙,要不在电话里说。父亲不说,父亲说,那就等你们闲了吧,也不急。父亲说得吞吞吐吐,带着小心,带着谨慎,说一句藏一句,心事重重。撂下电话时,父亲的额上生了一层细密的汗。

父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儿子说话,没了以前的口气。以前在家里,父亲是王,说一不二。

那时候,多好的年纪……父亲的眼里有些潮润。父亲没想到上了岁数,脾气倒柔软了。在儿女面前,尤其强硬不起来。可是不管怎样,父亲还是要给儿子提说那事了。

父亲想着就要跟儿子儿媳提说那事,又有点不安,独自默默地坐了半天,抱起地上的板凳和木墩子,放炕头上,对着它们“两位”说,也没啥事,就是那啥。

那啥呢?父亲看一眼板凳,看一眼木头墩子。墩子上有个结疤,黑,圆,像个眼睛。父亲看着墩子,黑紫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父亲吭吭地干咳两声,搓搓手,点了一根烟,眼前吐出一团浓的白雾,对着板凳和墩子说,就是跟你们商量一下,下牛坡那人……你二婶说那人的男人死了好多年了……

是那个绒花。

父亲嗯了声,脸上噗地又是一热,忽地站起,看了板凳和墩子一眼,迅疾的一眼,眼睛就落到了屋墙上那几个大大小小的镜框上。镜框里镶嵌着照片,彩色的、黑白的,好几十年的光阴压在了一起,熟悉,陌生,灵动,呆板,冰冷,温暖。有一张黑白照片是父亲年轻时照的,好几个年轻人,坐一排,站一排。父亲在后面站着,父亲的旁边是一个女孩,绒花,轻轻地依着父亲,羞涩地笑。都是青枝绿叶的年龄,蓬勃,饱满,汁液充盈。那时候,多好。父亲眯起眼,看着,直到把眼看酸了。

回头,看见炕上的板凳墩子,才想起要说的话,吭地笑了一声,又说,你二婶的意思是,能不能叫绒花过来?我的意思是看你们,看你们是啥意思。

父亲说得像绕口令一样,涨红着脸,话说得疙疙瘩瘩。

绒花和他的事,很久以前了,黑白照片时的事,儿子儿媳都知道。老伴儿在世时常提说绒花和他的事,拿绒花开他的玩笑,说绒花咋偷偷地给他塞一块红薯,他咋在回去的路上等她……老伴儿说时,父亲就嘿嘿地笑。结婚,却由不了父亲。父亲的父亲跟绒花的父亲有过节,不同意婚事,父亲无奈另娶。可老伴儿说顺了嘴,有时,就把话端到了孩子面前。老伴儿也只是玩笑,几十年的白里黑里,父亲什么心思,老伴儿最清楚。

墩子噗地笑了一下——父亲知道,儿媳肯定会笑。老伴儿一说起绒花,儿媳就会笑,就缠磨着问还有啥事?还有啥事?儿媳说,没想到爸还挺浪漫。儿子不高兴,剜儿媳妇一眼,说你说的啥话?没大没小。有一次,因为这事,儿子和儿媳还吵了几句。是端午节吧,儿子儿媳回来了。老伴儿开心,说着话,又提到了绒花,说那人,十里八村也找不到比她好看的,那一双眼,连女人都心动,你爸……父亲打断了老伴儿,说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提。儿媳悄悄地用胳膊碰儿子的腿,眉毛一挑,下巴点着父亲,说,不怪是父子。

父亲记得他当时没听清儿媳嘀咕了什么,就听见儿子斥责儿媳不要瞎说。儿媳白了儿子一眼,扯扯嘴角,说,有其父有其子,没含糊。这句话,父亲听清了。现在,父亲想起来,捏着烟的手就抖了一下,看着墩子说,有其父什么?你妈都走了5年了,喝口热汤,也得我煨把柴,黑里头疼脑热了还得自己挣着倒口水……父亲说着,就有些伤感,一根烟抽得云云雾雾。

好半天,父亲才对着板凳墩子说,你们商量商量,看这事,行不?

父亲说,绒花,是好人,勤快,我们在一起,也就是个伴儿,搭伙把这有今个没明个的日子过了。

父亲说,生活上的事,你们别担心,地里的粮,够我们了。

父亲说,她说了,生不要你们养,死了,也是各埋各的,不要你们花一分钱。

父亲说,我老了,黄土到脖子了,有她,你们该忙啥忙啥,也不用操心我了。

父亲看着板凳墩子,说,你们要是不同意,就不说了。

板凳墩子不说话,没人跟父亲说话。

父亲是把板凳当儿子、墩子当儿媳,提前在练习对话。

父亲说,你们说呢?

父亲看着板凳墩子,慌乱地咂了一口烟,烟还未从嘴里吐出,心口就酸疼了起来,旋即,又吭地笑了,骂自己真是呆了,把板凳墩子真的当成儿子儿媳了,他们,说不定会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