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成为你自己

辽宁日报 2023年04月07日

刘恩波

阅读像是旅行,会把我们带到想去或者不想去的地方,让人身不由己。

最近阅读伊沙翻译的《这才是布考斯基》,享受了心灵的冲浪。尤其那首《梦在烧》,更是引发丰富而怅惘的联想——“老公共图书馆烧毁了/随之而去的/我的大半的青春……”作者将该图书馆视为生命的家园和乐园,曾经有很长一段时光与之朝夕相处。

他在那里看书,一个嗜酒人的心魂获得了落脚的地方,痴迷地徜徉于书的海洋。他不仅仅读莎士比亚、德莱塞,也读李白与杜甫。他用“巨大的恩典”来形容李白与杜甫带来的享受和愉悦。觉得“他们在一行诗里说的,比大多数人在三十行或更多行里说的还要多”。

此时,东西文化交汇,经典在任何角落都会获得人类的共鸣。

我们的阅读之路,就像布考斯基诗歌中展示的,阅读让他成为“多了一些美好品质的人”——我们也会随着阅读,找到真正的自我,发现生命中不可思议的另一些可能。

是的,既然阅读成全了布考斯基这个嗜酒如命的人的心灵觉醒,帮助他走出了酒的迷宫,而在文字里感受和守望命运的激情与持久的诗意,那么阅读也注定会让我们更多人克服自身的弱点与缺憾,而走近心灵的充实和完善。

也许,真正的阅读不仅是看书里的一切,而是在大千世界找寻生命的支点,寻觅命运的扶手,以便看得更高望得更远,去切身理解和领会情感天地的深邃、超拔与浩瀚。

其实,每一次对人生情境的介入、摄取、洞察、拷问乃至思辨,都会把我们的存在边际推向悠远地带,进而抵达神奇奥妙之所,捕捉住其中潜藏的生命场和精神能量。

甚至是平常平凡的小事,如果换一种视角和感觉,你也会获得特殊的体味,豁然明了活着的真谛。

我曾经在许多文学分享的场合,谈过野谷的诗《外婆》——“那就是外婆/她总是不安地说/‘我没什么带给你’/待我懂得时/她已长眠地下/有什么比得上你的深厚/外婆,你给了我妈妈。”这里面有种朴素的内在安详感,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塑造的力量,写的是外祖母与外孙的骨肉深情,用语平实简净,不带任何修辞,却生动感人,哀婉至极。

读诗,是读自己,是读世界留存的本真。好的贴心的阅读,是打开情感世界的那把金钥匙,引领着人走入心灵的密室,抖落尘埃,分享无以复加的精神力量。换而言之,通过阅读,人成为另一个自己,尽可能丰富的自己,甚或一个无法穷尽的自己。

当你跟着《橘颂》独步诗韵风骚,你会品味到屈子行吟时的人格之美,天地气象。当你走入李太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你会为诗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豪迈健朗雄奇不已的诗句击节赞叹。当你驰骋逡巡于苏东坡《定风波》那“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超逸,就觉得人生万千挫折都将变成有益的磨砺,而让人焕发出超然的气度和矫健的风骨……也就是说,文学塑造着人的情怀,缔造着生命的品格,创造着灵与肉深处的信仰与希望。

当阅读到那些触及灵魂内在的文字,品觉到其中辐射出的人性光泽和精神韧性时,一瞬间我们的生命被照亮了。

即如不久前读扎加耶夫斯基写父亲老迈病中的那首《因你已失去记忆》,感动了不知多少读者。我想每一个感受过父爱,还有这种爱随着岁月走远的人,一旦走入这内心纠结的阅读,便难以避开伤感、怅惘而又藕断丝连的复杂情绪和况味。

扎加耶夫斯基的父亲晚年失忆,不再认识眼前的亲人,也记不得从前发生过的故事以及光景。而诗人偏偏无法回避和拒绝心里面萌发的希望,他打算用诗性的感觉,重温和唤醒父亲沉睡着的记忆。他在诗中重构了当年父子二人在一起旅行时的难忘光阴,那是无法重返的生命之旅,却有可能进入文字的永恒而成为不再失去的东西。

在动情而低声唤起的字里行间,我们仿佛感受到了诗人的心动与心跳。他用悠然而又渗透着亲近感的笔触,定格了父子同行的一个个值得回味的动人瞬间:潮湿的山区树林,林子里的每一条小路,白浪重叠的无边的海浪,他们一起“感到了大地的浑圆”。然而,即便诗人试图用文字留住从前的美好与温情,但在诗的尾声,他还是理智地认识到“我只有这记忆”。我想文字本身的力量就在于,它唤醒了读者意识深处通过文学印证另一种人生、感知另一个情感世界的可贵努力。

或许如黑塞所说,“世界上任何书籍都不能带给你好运,但它们能让你悄悄成为你自己。”即便阅读不会给我们带来幸运,可是它让我们的内心找到了一个出口,一条通道,通往无尽的存在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