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一天，我在家门口摆弄月季。在沈阳，地栽月季每年越冬要遮盖保暖，三月初可以把保暖掀开迎接春天了。一个戴口罩的妹子走近我，跟我打过招呼，问我：“大姐，您知道这附近有桃树吗？”她的目光对准我身后的一棵树。我告诉她那是我栽了五年的李子树，去年已经结果了。我问她打听桃树做什么，她说：“我孩子吓着了，吃药不见好，听老人说把桃枝放在房间窗台，可以治惊吓。”我不迷信，不相信桃枝可以让孩子脱离惊症，但也不会贸然打消一位母亲为孩子治病的无奈想法——摆放桃枝至少有心理安慰作用吧，就像人们喜欢用桃木做成木梳等日常用品或各种方便随身携带的小摆件以讨吉祥。妹子是隔壁小区的，听说我家这个小区有桃树，特意前来寻找。我放下手里的活计，引她走到北门桃树下面，这里夏天偶尔有人捡拾落地的毛桃，据说是做把件或枕头用。她反复打量光秃秃的树枝，自言自语：“确定是桃树吗？”桃枝是给孩子治病的，弄错了误事。我能理解她的谨慎。可惜这时的桃枝还没打出骨朵，我无法向她证明桃树的真伪，幸好我看到她的目光中突然显露惊喜——抓在她手里的那树枝末梢，居然还挂有残留的果子。在树枝上度过冬天的小毛桃干干瘪瘪，仿佛正在等待这位为孩子生病焦虑的母亲前来采撷——我后来查找相关资料得知，这种在树上经冬不落的桃可以入药，有专门的名字叫作桃枭，又名桃奴，性苦、微温、有小毒，和酒后热服可治疗心绞痛；烧后研末，用米汤调用，治吐血可立即见效。妹子折下桃枝，对我再三感谢。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想到民间神话中蟠桃的长寿寓意，想到疫情期间脱销难买的黄桃罐头，想到祝寿蛋糕上那些桃子造型，一个问题在我心头萦绕：桃作为水果，桃树作为果树，为什么会脱颖而出，成为人类心目中长寿、多福、辟邪的吉祥象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怒放千万朵，色彩鲜艳红似火，这位姑娘要出嫁，喜气洋洋归夫家……来自“诗经”时代的这首祝福婚嫁的民歌，记下了先人对桃的喜爱，从盛开的花朵到饱满的果实再到繁茂的叶片，期冀新人的婚姻拥有桃花的激情、桃子的丰硕和桃叶般的繁茂，以桃的良好品质比喻美满的婚姻，后世对桃的种种温情和赞美，来自“诗经”时代吗？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三国演义》中的风云人物刘备、关羽、张飞，三兄弟在桃园结义的故事流芳后世，没有血缘的异姓兄弟可以拥有胜似血缘兄弟的无限情义，对民间影响深远，如此美妙情义与作为结义背景的桃园可谓相互衬托、提升。然而据专家考证，历史上真实的结义地点其实与桃园无关，完全是写作《三国演义》的小说家罗贯中的虚构。虚构桃园作为结义背景，说明在罗贯中眼中，种植了桃树的果园才配得上兄弟结义这样的可贵行为。为什么是桃而不是别的果树配得上如此令人赞叹的品质？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与白居易同时代的博陵人士崔护，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人中并不突出，全唐诗只收录他六首诗，但凭借这首浪漫的《题都城南庄》，即便很多人并不记得崔护的名字，所谓诗红人不红，他对唐诗的贡献也值得载入诗史。这首诗浪漫又带着无言感伤，让我在阅读感时伤怀、带有“物哀”风格的文学作品时，仿佛找到了古早源头。但为什么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不是别的什么花？花期相似的花并不少啊……
东晋陶渊明著有《桃花源记》，那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为多少期冀避世的后人提供了一种可以向往的可能去处。我的问题是：通向避世路径的为什么是桃林而不是别的果林？
桃不仅是现实的、浪漫的、神秘的，也是神话的。桃有很多种类，蟠桃是其一。传说农历三月初三是西王母开蟠桃会的日子，这一天西王母大开盛宴，以蟠桃为主食，各方神仙赶来为她祝寿，是谓蟠桃会。蟠桃会是仙界大典，相传吃蟠桃可延年益寿、增强法力。长篇小说《西游记》中的人物，卷帘大将（沙和尚）因为在蟠桃大会上失手打破琉璃盏而被发落人间；齐天大圣（孙悟空）也因为得不到参加蟠桃会资格性起作乱，被擒获后判处死刑。没有蟠桃会，就没有《西游记》中沙和尚、孙悟空发落人间辅佐唐僧西天取经的曲折故事。《西游记》的蟠桃会故事并不是凭空编造，此前的《汉武帝内传》《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典籍分别记载了西王母故事，《西游记》的蟠桃会故事是在中国源远流长的神话故事基础上的大胆发挥和再创作。
桃花颜色喜人，艳而不俗，落落大方。粉面桃腮是先人对女子容颜的高级礼赞。“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这是民间对三种常见水果的评判。桃子性温、易消化，多吃不犯毛病，既可鲜食，也可以做罐头、果酱、果汁、果脯，食用方式多样。古代诗文和典籍中还可以找出许多关于桃和桃树的记载。我以为，桃、桃树的江湖地位，不仅仅因为桃花灿烂赏心悦目、果实甜美让人大快朵颐，与“逃”谐音可以给人带来心理安慰和暗示，与桃拥有多种药用价值也应该有关。据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桃的核、果实、叶片，包括前面说到的桃枭，甚至桃树胶都可入药。桃浑身是宝。既然如此，怎能不礼赞、歌颂？
大概五年前，我准备栽树时，曾经考虑植一株桃树。春天桃花灿烂，秋天果实累累，赏心悦目，可饱口福，多好。听一位邻居阿姨建议，最终我放弃桃树。阿姨说，家里南面一般不栽桃树，因为“难逃”。我不迷信，但也不想逆民俗，栽了棵李子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子树虽没有桃树那么高的地位，在谦逊方面还可并肩。植物多样，各有特点，被人赋予各种品德。能以植物的优长时常提示自己见贤思齐，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