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致器物中拼出历史画面

辽宁日报 2023年03月12日

马 凌

闲看到一篇文章,谈“文人”与“雅士”之不同,言区别在于笔墨重心和叙述旨趣。文人写作,志在人生世态;雅士弄笔,精于风景器物。前者不免热血,后者往往淡定。前者入世,后者脱俗。若是依此标准,扬之水必是不折不扣的“雅士”一枚了。

自然,雅士与雅士也是有所不同的。虽然都是面对器物,王世襄老先生的“雅”是从摩挲亲炙中得来的,扬之水的“雅”是从文图考古中流出的。

大约在上世纪80年代,因王世襄的引荐,扬之水结识了历史博物馆研究员、文物学家孙机,在孙先生的点拨下,她步入“名物之学”,一发而不可收。“名物之学”本是经学中的一支,扬之水对它的定义是:“研究和古代典章制度风俗习惯有关的古代器物的名称和用途”。说得浅白些,就是发现和寻找“器物”的历史,给空洞失效的名字注入细节,并让细节在生活场景中活起来,带有人的气息和温度。扬之水在给孙机的文集《寻常的精致》写序时指出:“不是古玩欣赏,不是文物鉴定,只是从错错落落的精致中,收拾一个两个迹近真实的生活场景,拼接一页两页残损掉的历史画面。”——反用在她身上,亦是确评。

人们笑谈,在搜索引擎为王的时代,所谓的“研究”就是搜索(search)然后再搜索(research)。在这个时代,类书们都已化身为数据库,一个关键词揿下去,倏忽闪现的上百个页面,可能就是昔日名物学者焚膏继晷兀兀穷年的终身所得。善用电子图书馆搜索引擎的研究生,不难收拾拼接出历史的某一粒朱砂痣,那么扬之水的优势又在于哪里呢?

她认真。“即使写一篇《中国丝绸史》的书评,她都要把相关的图书和论文找齐,并且将其中有用的材料消化过后,才敢动笔。”看页脚那些细密的注释,能体会出她的学识渊博和举重若轻。何况有的文章的“原型”根本就是她的学术论文,比如《唐宋时代的床和桌》,原来题作《家具发展史中若干细节的考证——以唐五代两宋为中心》(《故宫学刊》2005年第2期)。在《奢华之色》中,她对“掬水月在手”的考证精妙绝伦。在汗漫的典籍和实物中发现关联,并找到这关联的原因,这是搜索引擎无力的地方,也是扬之水可以自傲的地方。

她文艺。她说:“由物,而见史、见诗,这本来是名物研究的一大优势,因此,这一领域实在不应如此沉闷。”她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熟稔,使沉重的名物研究轻盈飞扬起来,以物解诗,由诗见物,诗物互证,诗意盎然。她写玉色青瓷瓶,引的是杨万里的诗:“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她写剔红盒上的观瀑图,用的是刘崧的题画诗:“盘石在渚,丛荫在门。有风夏凉,维日冬温。岂无方舟,可以游钓。言曳其杖,于焉遐眺。”扬之水供职于社科院文学所,文学算是本色行当,她信笔写道:“对于士人来说,一桌一榻或一把交椅,便随处可以把起居安排得适意,可室中独处,也可提挈出行,或留恋山水,或栖息池阁。可坐可卧,闻香,听雪,抚着风的节奏,看着花开花落……”语言安闲如空山灵雨,自然若云之出岫。

她重视实物。图像时代的名物研究,易在二手图像前失足跌倒,而到各个博物馆、研究所进行实物研究,是奢侈却又必需的环节。为了写《奢华之色》,她曾走访各地博物馆,观摩了上千件金银首饰。而《终朝采蓝》里最后一篇提及的56件宝贝,怕也只有亲炙者才能一一道出幽微玄妙之处。十几年来,扬之水一直采用“三证合一”的方法,也就是文献、图像、实物的结合,以期在三者的碰合处,发现物里物外的故事。无须讳言,她的实物研究,是搜索引擎做不出来的。

《终朝采蓝》颇像一个博古架,主人随性地安插收集来的宝贝。在扬之水笔下,这些“物”笼罩着一重诗性的光辉,与本雅明所言的“灵光”颇有契合之处,那是手工时代独特的气韵,是物与人的交响。古代士人的风雅生活由抚琴、调香、赏花、观画、弈棋、烹茶、听风、饮酒、观瀑、采菊等构成,而床桌、行幛、花瓶、茶角、香筒、拜匣、砚山、手炉、熏笼、折扇、纸帐、十八子、剔牙杖、剔彩锦文长方盒、白玉错金嵌宝石碗、镂雕古钱纹象牙管紫毫笔,则是风雅生活的表征之物。书中的琳琅满目——纸上的物,地下的物,诗中吟咏的物,画里描摹的物,生活中的物,历史中的物——在参差对照之下,竟令古人的物质生活如此充满精神意蕴,反衬我们机械复制时代泛滥成灾的物质,那般粗鄙。

在关于扬之水的“传说”中,最有唐人笔记味道的,是她少女时代在王府井操刀卖瓜一节。我时常想,那个风风火火的赵丽雅必定还有一些率性气质藏在文笔缜密的扬之水的某处吧。

果不其然。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她对诗经有那么精深的研究,怎么会信手拈来“扬之水”为笔名,历代学者大都以为,“扬之水”是说周王室的势力衰微,国人有从军之怨。那么何以取这样一个有怨怼之气的笔名?在张中行先生笔下,扬之水本人的解释是:“无何深意,只是念一遍,觉得好玩而已”。换言之,她喜欢的是“字面义”而非“引申义”,如苏东坡一样喜欢“好亭子名”的一面,跃然纸上。又及,《终朝采蓝》的书名也是源自诗经的,十余年前扬之水的另一本文集叫《终朝采绿》,现在算是呼应。语出《小雅·采绿》,一般解释沿用毛诗序,说是表现“怨旷”之作。但扬之水取的是“终朝采绿”“终朝采蓝”的字面义,以及“另外的”引申义。她在《后记》中说:“‘采绿’‘采蓝’,皆是‘寻微’,虽然所‘寻’之‘微’有异,但‘寻微’中所具有的发现的快乐却是相同的。”此书的副标题是“古名物寻微”,虽然此“微”不是彼“薇”,可是她取“采薇”之乐,的确有共同之处。绕了一回,惊觉倒是我泥古了。

作为老读者,从《古诗文名物新证》开始,看着她的金银器研究逐渐发展壮大。《中国金银器》,90万字,图片4000幅,从上一套“首饰”重新回到金银器,从先秦写到清。

扬之水的《中国金银器·后叙》令人动容,一是说在2020年交了书稿后,还在新的展览中发现数件可以补入的物件,一一枚举,认真之可见;二是她不愿在书名中加上“史”字,自谦之态度可见;三是坦陈本书是“此生最费心力的一部书”,诚实之态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