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某些诗词创作具有很具体的背景，或前后有一个什么故事，这背景故事就称为“本事”。唐人孟棨著有一部专书《本事诗》，后来宋人计有功（字敏夫）的《唐诗纪事》（有近贤王仲镛的笺注本，巴蜀书社1989年版）也是这方面的名著，两书都介绍了许多有趣的材料。

还有些“本事”散见于各种笔记诗话等短书之中，后来的有心人会仔细地收罗起来，编成专书，例如词的方面即有清人叶申芗编撰的《本事词》（《词话从编》本），更有近贤唐圭璋辑录的内容丰富的《宋词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中华书局2008年版）。诗的方面，上世纪30年代陈登原辑录过一本《唐人故事诗》（南京书店1931年版，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8年影印本），编者在该书《导言》里说：“有故事做靠背的作品，也往往是绝妙好辞”；改书的资料来源，有下列诸书：刘肃《大唐新语》、计敏夫《唐诗纪事》、张鷟《朝野佥载》、辛文房《唐才子传》、段成式《酉阳杂俎》、河东先生《龙城录》、赵德麟《侯鲭录》、姚宽《西溪丛语》、范摅《云溪友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孙光宪《北梦琐言》、王铚《补侍儿小名录》、吴曾《能改斋漫录》、周密《齐东野语》《太平广记》、王楙《野客丛书》、马光祖《景定建康志》、彭乘《墨客挥犀》、张邦基《墨庄漫录》、宋翔凤《过庭录》、祝诚《莲堂诗话》、张邦畿《侍儿小名录拾遗》、王士正《五代诗话》《全唐诗》《旧唐书》《新唐书》，这些书取材甚广，遴选亦严。在网罗资料非常齐全的《唐人轶事汇编》（周寻初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一书中，更有大量的诗人逸事，其中多有同他们的作品相关者，读起来都是很有兴味的。

值得注意的是，传世诸笔记书中所载的那些诗本事，固然有记载确切可信的，也有相当一部分未必即为事实，而只是一些传说，或编造出来的奇闻。例如初唐诗人宋之问的《灵隐寺》一诗，作于景龙三年（709年），其中最著名的两句是“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据宋之问本人说，这两句是前辈大诗人骆宾王给他续上的。先前骆宾王替徐敬业写讨伐武则天的檄文，遭到追杀，据说逃亡后在灵隐寺为僧，一年后在这里去世，这两句诗是他的精魂代宋之问随口吟出的。孟棨《本事诗》记载过这个故事，列入《征异》篇。这种活见鬼的异常之事大约是宋之问本人捏造出来的。武则天退位后，唐中宗李显下诏收集骆宾王的作品，令郗云卿整理编集——到这时候拉近自己同业已恢复名誉的大诗人骆宾王的关系，大有好处。宋之问其人政治上历来喜欢投机，编造这种神奇的故事，目的无非是骗人利己。

又如关于白居易的名篇《赋得古原草送别》，曾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说前辈诗人顾况先是对初到首都不久就来谒见自己的白居易说“长安居大不易”，而等到他读过白诗的前一半以后，迅即重新表态说，能写出这样的好诗来“居即易矣”。其事见于张固《幽闲鼓吹》、辛文房《唐才子传》等书；查白居易来长安应试在贞元十五年（799年），而顾况在多年前已贬官离开了都城，二人之间不可能发生这样有意味的交往。

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上有一则论及诗之本事，有道是“大抵一时之事，不尽可考”。实为见道之言。所谓诗“本事”有两种，一种确为产生诗的缘起，另一种则是由作品派生出来的传说故事。后者可以谈谈玩玩，或借以观察有关作品的影响；如果完全信以为真，据为典要，那就失之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