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福克纳和卡夫卡的层层迷雾

辽宁日报 2023年02月20日

孟育芬

1月27日,有两位著名的翻译家辞世,一位是104岁的《呼啸山庄》的译者杨苡先生,她带走了属于她的一个世纪,另一位则是享年93岁的《喧哗与骚动》的译者、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李文俊。李文俊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把福克纳、卡夫卡介绍给中国读者的译者。

作为翻译家,李文俊眼光敏锐,关注世界文学前沿,不畏艰辛,敢于啃硬骨头,擅长翻译那些充满荒诞色彩的现代意识流佳作。李文俊最具代表性的译作是威廉·福克纳的四部重要作品:《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我弥留之际》《去吧,摩西》。李文俊第一个在中国介绍了卡夫卡,翻译了他的作品《变形记》《地洞》《城堡》等。李文俊的译作对当时国内作家写作影响很大。

翻译福克纳:

带引读者走到阳光底下

《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花心血最多、最喜爱的一部作品。书名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里的一句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1984年,李文俊翻译的《喧哗与骚动》出版,在国内掀起了“福克纳热”,据说第一版印数高达8.75万册。

李文俊赞赏新的写作手法,他认为如果文学的写法没有变化,思想艺术便不会进步,这也是他关注福克纳意识流作品的原因。《喧哗与骚动》大量运用多视角叙述方法及意识流写作手法,是意识流小说乃至整个现代派小说的经典。对于读者阅读上的障碍,李文俊这样解释:福克纳的意识流手法与传统的现实主义艺术手法不同,传统的现实主义艺术是通过外表的描写逐渐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福克纳却采取了颠倒的程序。“他首先提供给读者混沌迷乱内心世界的没有规律、逻辑的活动,然后逐步带引读者穿过层层迷雾,最终走到阳光底下明朗、清晰的客观世界里来。这时,读者再回过头来一看,也许会对整幅图景具有更深刻的印象与理解。”

为了帮助读者理解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李文俊钻研爬梳资料,在译书中加了几百个注释,可见其用心良苦,这一定是源自心底的热爱,呈现给读者面前的不仅仅是一本译作,也是一份深入细致的研究报告。

尽管福克纳的作品显得扑朔迷离,有时也的确如痴人说梦,但实际上还是通过一个旧家庭的分崩离析和趋于死亡,真实地呈现了美国南方历史性变化的一个侧面。李文俊认为,《喧哗与骚动》不仅提供了一幅南方地主家庭解体的图景,在一定程度上,也包含有对资本主义价值标准的批判。李文俊讲述,福克纳是爱憎分明的,他歌颂地位卑微的黑人女佣迪尔西,迪尔西的原型是福克纳自己家里的黑人女佣卡罗琳·巴尔大妈。巴尔大妈进入晚年后,福克纳像对待自己亲人长辈一样照顾她,1940年巴尔大妈以百岁高龄病逝,福克纳还在她墓前发表演说。1942年福克纳出版《去吧,摩西》,又将此书献给她。李文俊说,“福克纳的所憎所厌莫不与蓄奴制和实利主义有关,而他的所敬所爱则都与劳动与大自然联系在一起。”

李文俊认为最难翻译的福克纳作品是《押沙龙,押沙龙!》,作品反映了美国南方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的历史社会风貌,但福克纳说他要写的是“人的心灵与它自己相冲突的问题”。作为译者的李文俊特意关照读者:“读者阅读时得付出较多的耐心。”书中长达几页的句子比比皆是,其中还常常插入一段、整整一个故事,可想而知翻译的难度。作品中用的语词用法、描写的南方风俗,都需要查阅特殊的参考书、字典。

翻译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可谓艰辛,李文俊的工作日志中记载,动手翻译是1995年1月12日,译完已是1998年2月9日了。李文俊自己说:“这是我译的第四部福著,唯对得起这位大师了。今后我再也不钻这座自找的围城了。”法国的福克纳专家莫里斯·库安德鲁翻译过多部福克纳作品,唯独未译《押沙龙,押沙龙!》。晚年,他想译时已力不从心,终未如愿。李文俊说:“相比之下,即使我的译文还不理想,但我至少是完成了这件事的,我至少不会为没有做而遗憾。”

李文俊在65岁开始,3年间翻译了福克纳最难译的作品,其间一度把自己累垮了,发作了心肌梗死,但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心愿。让李文俊感到不枉此生的事情,就是翻译介绍了福克纳,在西方现代文学中,福克纳的作品以艰深著称,李文俊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翻译卡夫卡:

呈现更深刻的残酷之美

卡夫卡《变形记》最早的中译本也是李文俊翻译的,1979年发表在《世界文学》复刊第一期上。李文俊曾任《世界文学》杂志主编,担任编辑时的李文俊率先将《变形记》翻译进国内,成为西方现代文学大规模翻译的标志性事件,影响了一代中国作家,余华等作家都曾谈及李文俊译作带来的冲击。

卡夫卡的作品不好理解,奇异诡谲的想象,违反常理的逻辑,充满象征的描述,甚至没有起始,没有结尾,全篇建立在悖谬和荒诞上。爱因斯坦看卡夫卡的作品时都说:“它反常得令我读不下去!”

作为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生前默默无闻,而且他英年早逝,仅活了41个春秋。然而,卡夫卡却是世界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现代派文学的鼻祖,表现主义文学的先驱。卡夫卡构建的是一个象征的、充满寓意的、神秘的、梦魇般的世界。那里有超现实的人物,他们精神和形体都变了形。卡夫卡独辟蹊径用反传统的方式构建了一个非理性的现实,又用细节的真实和内在的逻辑力量,使这个现实比真实更为深刻,呈现残酷之美。

止庵曾这样评价卡夫卡的作品《地洞》:“是一部不可能叙述完成的心路历程。经历了探索、陶醉和周而复始的弥合之后,即使是人的思想也不能成为他的逃避之所,因为人间的全部荒诞实际上是来自于人自身。说到底不是你周围的世界荒诞,是你荒诞。”

卡夫卡说:“我的写作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士——这远远不够,而是要像一个死人。”福克纳曾评价自己的写作是“一辈子处在人类精神的痛苦和烦恼中的劳动”。作为穿梭在两位现代文学大师精神世界中的译者,李文俊曾这样说:“大家承认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译者就行了,我本来就是小人物……但我体会到人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精神活动便是认识自我与洗涤自己灵魂上的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