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读书一事,喜欢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摸进自己门庭。文章得意处,错过是他们的损失。如此好文章,何必便宜别人。
少年心性难免喜欢花枪,读多了书,领悟出一些世事,才知道花枪不如唱腔。戏曲舞台上,做派第一,只有小演员才去翻跟头耍花枪。总以为辞章灿烂,桃花灼灼才是才华。原来一树果子的清香之美更令人低回,更可以把玩。文道孤也不孤,总有些人懂得的。
年轻时候写作,希冀五十年后文字不至过时。十八九岁的少年,心想倘或一辈子写作生活,写到七十岁八十岁,眼睁睁看文章流水,如一场春梦,真是无趣。人生虽空,唯愿此岸文章不空。总想倘或鲁迅、废名看我文章会如何?倘或庄子、苏轼看呢?每每如此想来,总让人汗流浃背。汗流得多了,浊气就少了。或许还真得了几分庄子笔意,苏子笔意。文章之上有圣贤之眼,更上方有天地之眼。文道孤也不孤。
每每想作些《朝花夕拾》一般的文字。如迅翁者,倘或没有《野草》《朝花夕拾》,也少了生机少了趣味。有个偏见,读书随笔写多了,下笔行文容易干燥,文章燥不得、潮不得、火不得、水不得。山野不同,可燥可潮可火可水,火焰山或许不美,其爆发力也足能惊人。而山水自然之美,瓜果虫鸟的味道,读书取代不了。
朋友看完《史记》,写了一组读书随笔,问如何?我说漏气了,好不容易读书积累元气,作得如此文章,亦如七窍死了。朋友问如何?我说写写瓜果试试,写写虫鸟试试,将《史记》气力贯通进去。以后看了大山大水,再写写读《史记》的感受,或许跳脱开来。不知朋友意下如何,或许不以为然,一个人一个路子,有此一问,有此一说,说说而已,听听也罢,不听也罢。
沉迷过旧体诗,友人看了欢喜,我更欢喜,最怕让陆放翁读快板书。诗词兴味是有的,容易入了古人腔调。今人不可能写出唐风,但着力写出宋诗,写出明清人的味道,怕也不难。读张岱诗词集,叙事而已。钱谦益辈诗词,也嫌用典太多,有读书人的迂腐,胸襟少了坦荡,并不喜欢。竹枝词杂事诗一路,民风浩荡,记事记人,摇曳风俗风情。我心性有俚俗,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乡村旧年锣鼓声、犬吠声、鸟啼声、叱骂声、小儿哭声、小溪流水声,乃至播种声、收割声、鞭炮声、坛坛罐罐交叠声……一声声在耳畔回响。
文章风雅一些,文章格如此,如此才入味。诗词不妨白话一些,以古人腔调,说一家之言。读古人的竹枝词,最羡慕字里行间的跌宕开张,只恨自己作不出。读杜甫、李白,从来不恨自己作不出来,因为远在天边。
文章的事,不在一时,不争一时。不争朝夕,只争日月。
好文章如日之光,如月之华,如玉之美,如花之丽,好文章光华美丽,于是不争。好文章亦如瓜果蔬菜,一代代一年年播种发芽开花结果,于是不争。
童年时,家里饭场贴过福禄寿三星年画,线条细腻,人物各具神态。最难忘寿仙,高额古服,满面红光,左手扶藤杖,右手托着桃子,硕大圆润,桃尖一点透红。那抹红,红在心里很多年了。
文章也好,人也好,皆天赐也。天赐人生,天赐福禄寿,也让人老病死。天道无私,天道无言。天地赐茶食,天地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