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在博尔赫斯之后

辽宁日报 2023年01月17日

思 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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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70年代初,从美国到苏格兰留学的年轻人杰伊·帕里尼,结识了来自阿根廷的盲人诗人博尔赫斯,并带着他进行了一次荒野之旅。50多年后,帕里尼已经成为著名文学家,但这次短暂的旅行,仍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小说《博尔赫斯与我:一场邂逅》。这本身就是一种综合性的写作探索:我们可以说这是一本小说,也可以说是作家的写作经验实录。

“博尔赫斯与我”的前传

小说《博尔赫斯与我:一场邂逅》(以下简称《博尔赫斯与我》)大概的故事是这样的,刚刚大学毕业的帕里尼,为了逃避父母的控制,他选择了逃离美国的家乡,申请到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大学读研究生,研究文学。在圣安德鲁斯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所在,他每天在海边跑步,泡图书馆,跟同学们在咖啡馆喝咖啡,看起来生活惬意舒心,但他内心荒芜,孤独。他想以文学为业,成为一名诗人,却找不到方向。

帕里尼的研究生论文打算研究一名还在世的不知名作家,导师福尔克纳教授建议他换个更加合适的研究对象,慎重对待他的研究主题。福尔克纳教授是一名老兵,年近古稀,以研究莎士比亚闻名。此时他已经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最佳的证明就是,有次在街上帕里尼偶遇到了福尔克纳教授,教授想介绍另外一位年轻人给帕里尼认识,说这位年轻人从美国来,名叫帕里尼。帕里尼只好告诉他,我就是帕里尼。

小说虽然叫《博尔赫斯与我》,但是前十章基本都是自传性的介绍,铺垫了一个迷茫的年轻人在苏格兰小镇的无所事事,直到他遇到了另外一位诗人阿拉斯泰尔·里德,阿拉斯泰尔是定期给《纽约客》撰稿的作家,正在翻译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的诗歌。与阿拉斯泰尔的相遇是帕里尼生命中的重要时刻,一方面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他是帕里尼的精神导师。另外一方面,正是通过阿拉斯泰尔,我们才得以见到了博尔赫斯。

本书中,博尔赫斯出现之前,最精彩的篇章就是阿拉斯泰尔与帕里尼讨论如何修改诗歌的章节。帕里尼带着自己写的诗歌让阿拉斯泰尔修改,后者大笔一挥,删了很多章节,并给他留下很多教益,比如“永远不要让智慧的调调给一首诗收尾”“诗人可不能对自己的草稿有感情”“诗从未完成,只会被遗弃”“发表是一种处理方式,就像把它冲进马桶里”“诗很难失去,就像孩子一样。它们跟在你身后,催促你做出反应”。

一位写作者分享有益经验

考虑到帕里尼是在50年后撰写的这部小说,此时的帕里尼已经是著述颇丰的一流诗人,著名的文学批评家、杰出的小说家,传记文学的革新先锋等等,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位写作者在分享他非常有益的写作经验。事实上也是如此,这本小说经常被看成是一本真实的回忆录,但它还能允许更加丰富和多角度的解读。它本身是一种综合性的写作:我们说这是一本小说,是因为过去很多年,只能通过想象力去弥补记忆中的缺憾,这就是帕里尼总结的写作经验,他说记忆是想象力的继子。

说它是回忆录是因为帕里尼确实与博尔赫斯接触过,虽然时间不长,一周左右。也许是时间太短,他对博尔赫斯了解不多,他只能通过后期阅读博尔赫斯的文本去重构了他与博尔赫斯相遇的时间。

当然,我总是饶有兴味地将其看作是一本精彩的文学评论,帕里尼总是借书中人物之口传递着各种文学洞见。比如“诗是仅次于沉默的东西”,这大概是我读过对诗最好的定义;还有“神话是现实的裂缝”,也非常精练。

书中的人物虽然都说着文学的语言,看着距离生活很远,但是并不突兀,因为文学是人物的底色。帕里尼对小说中的人物建构都建立在真实可信的基础上,小说的所有人物都很出彩,包括阿拉斯泰尔8岁的儿子贾斯珀都很有趣。小说中他最先预告说博尔赫斯要来了,然后吐槽帕里尼连博尔赫斯是谁都不知道,“我不应该感到震惊。美国人总是无知的”。

博尔赫斯终于在小说的第十章出现了。在此之前,帕里尼一直铺垫的信息是,他对博尔赫斯一无所知。这点看起来让人难以信服,但是博尔赫斯在国际上扬名正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加上所谓的“美国人的无知”也是成立的。当然,我们也可以将其看成是一种欲扬先抑的文学技巧,正是因为在对博尔赫斯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帕里尼才能用一种普通人的眼光,而不是用崇拜者的眼光去看待博尔赫斯。

简单来说,博尔赫斯在美国讲学期间,顺便来苏格兰见见自己的译者阿拉斯泰尔,打算小住几天。但是说来也巧,这期间正好赶上阿拉斯泰尔的亲戚生病,他要去伦敦几天,于是就拜托帕里尼去照顾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盲人诗人。帕里尼勉为其难,开着自己的破二手车,带着一位70岁的盲人踏遍了苏格兰的荒野之地。

堂吉诃德式的博尔赫斯

小说第十章之后的内容更像一部公路小说,或者像现代版的桑丘与堂吉诃德之旅——这个比喻大概是最形象的,考虑到博尔赫斯一路上的表现,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场景虽然没有发生,但是尴尬的场景并不算少数,比如他们拜访一家卡内基图书馆的时候,博尔赫斯当着图书管理员的面,抽出书架上的一册书,开始贪婪地舔舐书脊,因为他认为“有些书应该尝尝滋味”。行走到凯恩戈姆山的时候,遇到暴雨,博尔赫斯诗兴大发,吟诵着莎士比亚的诗句,像李尔王一样疯狂地冲出了车,在雨中摔下斜坡,头部严重受伤,只好住院治疗。在尼斯湖,博尔赫斯想象着水怪出没,他站在划艇上,挥舞着自己的拐杖,激动地吟唱《贝奥武夫》里的史诗片段,两人翻船坠入湖中,差点溺死。还有尴尬的小便之夜,我们可以想见一个灌了太多啤酒的70岁老人半夜是如何一次次起夜的,关键是住宿的家庭旅馆只有一个洗手间,还在隔壁的女房东的房间里,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这本小说并无意塑造一个让人尴尬的博尔赫斯的形象。据说,博尔赫斯的遗孀玛莉亚·儿玉在读到这本小说的时候,评价说,这毕竟是一本小说。她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应该对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博尔赫斯的形象认真对待。在小说中最动人的片段里,帕里尼终于鼓起勇气拿出自己原创的最好的爱情诗朗诵给博尔赫斯听。博尔赫斯说,他也写过同一首诗。这是什么意思?帕里尼感到愤怒和不解,这是指责他写的是陈词滥调吗?还是说他抄袭了别人的诗歌?博尔赫斯解释说,“你的诗和我的诗,正如我们对爱情的期待一样,在同一个领域运动。这是一首我从别处抄来的诗,毫无疑问。我成了这首伟大情诗的读者,没人能找到原作,因为被重新塑造和创作的时候,它才存在。”这正是博尔赫斯伟大的诗学观点的一部分,神话的原型已经存在,我们写出来的诗歌,只不过是一次次抄写神话中存在的原型。我们是伟大的读者,也是传统的创造者,我们所谓的原创并不存在。

相遇后写出属于自己的诗

我们应该分清一点的就是,写作《博尔赫斯与我》的帕里尼并不是小说中的叙述者。小说中对博尔赫斯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才能与这位伟大的作家进行碰撞。这本书正是描述了上世纪70年代的年轻人无知和迷茫的成长,书中的年轻人得益于与博尔赫斯的相处,他感受到了结识博尔赫斯之后的变化,并且非常欣喜地描摹了这种变化和成长,这种成长就和我们阅读博尔赫斯之后的那种变化是一样的。

阿拉斯泰尔对博尔赫斯有个非常精彩的比喻,他说,读过博尔赫斯之后,如果有一天你错过了一列火车,这件事会让你感觉到意义深远。文学,在博尔赫斯之后,必将改变。这才是这本小说存在的意义,帕里尼很好地诠释了他与博尔赫斯相处一周之后这种微妙的变化。最大的变化也许就是,他真的写出了属于自己的诗歌,小说中收录的那首《收获如此之多》的反战诗,比他小说中呈现出来的所有描写爱情的陈词滥调都要好。

帕里尼写出了肉眼可见的进步,他证明了——与博尔赫斯的相遇真的改变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