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旧相见

辽宁日报 2023年01月11日

刘恩波

最近常常做梦,一些故人闪回梦中。我惊讶于他们很久的走失,现在又奇迹般回到我的记忆深处。

那些梦,像是窄门里的故事插曲、花絮,顶多如水珠,一闪即逝。我真的抓不住什么,无论人还是事,等梦醒来,搜索枯肠般寻找梦中的痕迹和烙印,但多半会变得模糊暗淡,了然无痕。

能记住的星星点点,却是珍贵异常。是的,倘若这些都消失了,那么我与他们的缘分也就彻底断灭。醒来,我回想这一鳞半爪的生命之光。如此可亲可近,如此荡气回肠。可惜我的字句仅仅能抓握其中的片段、片刻,但已经成为难得的疗愈和滋养了。

在梦中,那个叫小萍的姐姐,又出现了。她是我老家的近邻。童年乡村的一朵花。如果仔细算起来,她的实际年龄应该过60岁了。可梦乡里,她还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扎着长辫,领着两三个小女孩玩跳皮筋,仿佛是炊烟袅袅升起的傍晚,那株老槐树下,她们踩着落花瓣儿跳。小萍姐姐不知怎么就摔倒了,她的长辫子随之缠绕在垂落下来的干树枝上,我就气喘吁吁地从一片草地往那儿赶,可是我的两腿好像绑着铅块儿似的,沉甸甸的,怎么都到不了小萍姐姐那儿。梦就那样醒了。我怅惘了片刻,忽然想起从前在回老家的公交车上最后一次见小萍姐姐的情形。我们多年未见,却仍然认出了彼此。她素颜的脸上挂着酸涩的笑。听老家人讲过,有一年她夫婿出了车祸,她一直带着儿子生活,在另一个镇上开了一家小卖店,辛辛苦苦挣点钱。我顺手掏出背包里的糖果,递给小萍姐姐。她没有推让,而是拉住我,眼里滚动着几颗泪花。然后我们默默无语。须臾,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我的手。等下车,我久久望着远去的她,儿时听她唱歌的情形,又萦绕心怀。小萍姐姐在学校里是文艺骨干,她曾领着几个男生和女生到各家各户表演节目,快板书、数来宝、绕口令、诗朗诵,他们样样在行。尤其是小萍姐姐唱的《洪湖水浪打浪》,唱得那么甜润灵气,大人们都说有原唱的味儿,尤其是她大大方方,眼神里透露着农家女孩自信深情的模样,现在想来是那么惹人怜爱。而梦中我想把她搀扶起来,却始终未曾如愿。

老师们也常常闪回梦乡。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印象中最深的一位英年早逝,走了多年。我梦见了他,还是浓眉大眼、络腮胡须,爱跟男生和女生开玩笑。现实中的他,活得有点落魄,没有结婚,形单影只。到了梦境,我居然见到他跟一双儿女在枣树下用竹竿打枣。女孩竟然是我高中的同桌,男孩是另一个同学,他们有说有笑,捧着手里的大红枣,一边吃着,惬意开怀,齿颊留香。也许,梦境是现实无法实现的愿望的折射和投影。在我的梦里,我终于替老师圆了梦。至于另一位男老师,是教音乐的,嗓子好,男中音,歌声醇厚圆润,声腔共鸣效果极佳。我还记得他教唱《姑苏城外好风光》时的情态,胡子上翘,眼神透亮,气派着呢!而到了梦乡,他却在一间房子里独自抽烟,也不开灯,借着烟冒出的火星能依稀辨识出他的脸。我说,老师,你怎么不唱歌了?他只是无奈地笑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我明白了,现实中他得了喉癌不久去世了。

故旧难寻,朋友知音,隔着尘世,当然就更加牵动人内心的涟漪。这么些年,他走到了哪里呢?另一个世界里,他还牵挂着不懂事的女儿吗?他的爹娘,他还放得下吗?我梦见了他。比生前个头还高,体格还壮,头发黝黑黝黑的,两眼发亮。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很长很长的后座上驮着我还有另一位朋友。他笑眯眯地说,你们可坐好了,咱们到远处兜风呢!接着,那自行车神奇地飞过河水,飞过山林,飞过烟霞里的醉乡,仿佛我们都喝多了酒,但是他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就那么醉醺醺地踏着脚蹬,一路向前。

他是一位资深编辑,编过许多好稿。汪曾祺的、董桥的……在我们那个城市里,许多副刊读者深深喜欢他编的栏目。他去世后追悼会上多了许多素不相识的读者,以至于用来凭吊的小白花都不够用。一个朴实无华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听他妹妹说,只给他带走了他出版的两本书,让那些美好的文字陪伴他吧!对于他来说,如果泉下有知,当能欣慰释怀。

如此看来,生活中多亏有了梦,我们的精神世界才更加多姿多彩,故旧在梦里相见,几乎成为穿越时空障蔽的仪式般的纪念和祭奠。有些生者,多年未遇,失去了联系和沟通。梦就是一架桥,让我们彼此牵挂,怀想从前的好时光。有些逝者,再也不会遇到,他们来到我们的梦里,几乎是人天永隔后唯一的思念了。

更为神奇的还在于,有时候你竟然会梦见书里面的人物还有那书的作者。也许浸润日久,感念其中吧!我就曾经梦到过博尔赫斯,梦到过他笔下的玫瑰角的街头汉子,雨天的花,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晚霞和雾。那是倾心阅读和沉醉其中的发酵效应。当然少不了迷宫了,就如同博尔赫斯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营造过的气氛与格调,与这位大师在迷宫里交谈喝茶,梦中的我诚惶诚恐,充满了无比的虔诚和敬畏。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把这情景跟儿子说了,他问我,那博尔赫斯说的是英语还是西班牙语啊?我愣住了,于是我有意识地回返到梦境,却怎么都找不到进入那生命窄门的入口和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