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星
德盛合鞋店在县城北关,名字挺响亮的,其实就俩人儿。
师傅姓龚,山东人,大身板,不爱说话。年轻时在京城的内联升当学徒,制鞋技艺高超,特别擅长手工缝制舒适耐穿的千层底圆口布鞋。
徒弟叫顺子,本地人,十七八岁的机灵后生,个头儿不小,但还没有长开,走路总爱弓个腰,像个大豆芽似的。
1936年,那可是个很不消停的年代,城北山区一带活跃的抗联队伍日渐壮大,把日伪军吓得惶恐不安。日本宪兵队为此专门从城里抽调兵力组成一支小队,天天荷枪实弹把守在北门,他们叫检查站——这是唯一可以从北边驾车通往城里的通道。
这天一早,身着便衣的日本宪兵队队长山田踱进了德盛合鞋店。和煦的阳光照在斑驳的小木桌上,上面摆放着弯锥、针锥、鸭嘴钳、老虎钳、锤子等工具。身披朝晖的龚师傅,正端坐在小板凳上,垂首弓腰、两膝顶着高约两尺见方的夹板,专心致志地劈线、穿针,然后用弯锥在鞋帮底部扎出一个小圆眼,再动作熟练地用左右两根弯针从圆眼里交叉穿过,然后将麻线在针头处绕圈、盘扣,拽线、提帮、勒紧、锤平……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大人物”的到来。
顺子当然看到了,但他打心里讨厌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东洋鬼子,甚至连给他们做鞋时都要偷偷啐上几口。师父则不然,他是个纯正的手艺人,信奉的是贴在墙上的那些祖师爷训教,什么“亲疏一致、童叟无欺”,什么“工必为之纯,品必为之精,业必为之勤,行必为之恭,信必为之诚”。无论是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还是引车贩浆的平头百姓,在师父的眼里都等同视之。用他的话讲,来的都是客,是咱们手艺人的衣食父母。
山田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龚师傅做鞋,仿佛在欣赏一件精湛的艺术品。就在方才,他得到消息,头天夜里又有5辆运输车遭到伏击,损失相当严重。这么绝密的情报,这么严密的关卡,究竟是谁把消息传了出去?
这时候,龚师傅仿佛才注意到山田的到来。但他并未搭话,只是示意顺子倒茶待客,他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师父经常跟顺子讲,缝鞋讲究一气呵成,尤其缝到拐弯处决不能起身休息,否则力度就不均匀,会影响成品质量,招牌就砸了。
山田倒也不介意,他并没有喝茶,两眼仍直勾勾地盯着龚师傅干活。德盛合制鞋的每一道工序都有讲究,比方说制底,就包括切底、包签、圈边、纳底、锤底五道工序。“一字底”要纳2100针,“十字底”就是4200针,多一针不可,少一针不行,就这么讲究。而且不管横看、竖看、斜看,针脚都是一条线。龚师傅出神入化的技艺,把山田给看呆了。
顺子从师父手中接过纳好的鞋底,先用清水闷湿,使麻线吸足了水,然后再用锤子反复锤打。麻线经过浸湿和锤打后,逐渐变成了一个坚实的麻钉,这样的千层底磨损后才不易脱裂。顺子把锤好的鞋底依次放到窗户下的阴凉通风处,经过两个时辰的阴干后,一双舒适耐穿的千层底布鞋就算大功告成了。或许是带着气,顺子今天锤打起来格外卖力,不一会儿,“乒乒乓乓”的声响就弥漫了整个店内。山田听出其中“送客”的意味,只好悻悻地走了。
一般来说,这些锤底的力气活儿都是顺子分内的工作,只有在极个别的情况下,比如像昨天下午老钟叔来,师父才会亲自上手。老钟叔是走街串户的货郎,也是师父在这里为数不多的老乡,又是同村,自然走得更近些。老钟叔每次路过德盛合鞋店,总会进来歇歇脚,讨口水喝。他很讲究,不是带包茶,就是扔下盒烟,反正从不空手来。只要不忙,师父总要陪他喝喝茶,抽根烟。有意思的是,这老哥俩虽关系近便,但都是“闷葫芦”,经常是二人默坐,不交一语。烟一根一根抽,茶一口一口喝,直到客人起身告辞,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不过临走时,师父总要把老钟叔脚下穿的千层底布鞋脱下来,亲自上手,锤锤底,有时还要补两针,这才显出他们之间与众不同的浓浓乡情。每逢这时,顺子便识趣地躲在一边,或忙自己手中的活儿,或帮着端茶递烟。
狡猾的山田并没有因此消除对德胜合鞋店的怀疑,而是派人昼夜监视店内外的一举一动。直到师父和老钟叔相继被捕牺牲后,顺子才知道,德盛合鞋店就是地下党设在县城的秘密情报站,寓意“得胜·和平”。师父他们当年传递情报的玄机,就在老钟叔的那双千层底圆口布鞋的鞋底儿上,也就是师父曾经亲手锤打过的地方……
顺子也被山田抓进了宪兵队,打得死去活来。由于没有确凿证据,师父又一口咬定都是自己一人所为,与别人无干。山田只好放了他,顺子才捡回一条性命。
我是在80多年后翻阅县志资料时,才了解到这段史实的。清明那天,我专门约了县党史办的同志,去故地探访德盛合鞋店旧址。那里如今早已开发成了一家很大的菜市场,里面商品琳琅满目,缭绕着烟火气。当我们颇费周折地四处寻找当年鞋店的准确方位时,蓦然发现,在一家合资企业的巨型广告牌下的一张小木桌上面,赫然摆放着两双似曾相识的老式千层底圆口布鞋,旁边还有一瓶开了盖的白酒和两只纸杯,上面横着两根燃着的香烟。和煦的阳光照在斑驳的小木桌上,余烟袅袅,不绝于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