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店的商业故事

辽宁日报 2022年10月31日

周立民

在文人雅士的眼里,书店是亲切的浪漫之地,旧书店更是身价倍增。不是所有小鲜肉都会受到追捧,有些东西越老越让人神魂颠倒,比如旧书。那些灰头土脸的旧书,散发着时光的霉味,爱书人闻起来全是浪漫的香粉。有人竟然认为“古本”上的尘埃“也藏有小小的骄傲”。再加上有《查令十字街84号》这样的书和《诺丁山》等电影煽风点火,在水泥森林的现代都市中,书店成了温柔之所。

李志铭在《旧书浪漫:读阅趣与淘书乐》一书中,对书店、淘书不吝溢美之词:“漫游于书架之间……却会令你萌生一股狂喜的晕眩感,而你仍然兴奋不已,仿佛已经获得了全世界。”书店是“美好场域,是让书与人完整彼此的理想所在……”

李志铭笔下的旧香居、唐山等台北的书店,我也曾有幸去过,然而,我不了解它们的前世今生,李志铭在书中给我补了课,尤其让我感慨的是三四十年来它们磕磕绊绊的生存困境。在文人心中“仿佛已经获得了全世界”的书店,在现代都市和大多数人生活里处在边缘,这让我有理由怀疑,人们无比大方地给书店那么多赞美,是不是因为这是最后的浪漫?

步履维艰的书店,这个问题,并非始自今日,八九十年前,英国人威廉·扬·达泠写了两本书《破产书商札记》《破产书商再开口》,在书里,书店就远远不是它隔壁女装店的对手。然而,这个书商接手书店时却雄心勃勃、浪漫冲脑:“我是一个不知悔改的爱书者,我是那样深地浸润在对书籍的爱恋之中……”甚至宣称:“我热爱所有的书。”显然,这位老兄是在用“热爱”在开书店,这真是顾客的大幸,又是书店的大不幸。有这等心劲儿,此公自觉与小书商拉开距离,他说:“一个卖书之人,我希望,他永远是位绅士,而且卖书之时体现得格外彬彬有礼,格外殷勤入微。”对做书商的职业成就感也是爆棚的,他认为“这是一个美好的行当”,且以“崇高”连篇抒情:“我为我卖书的行业感到自豪。/它令人销魂。/它浪漫。/它如世界般奇妙,如宇宙般广袤。”

“卖书乃是商业浪漫故事的核心”,浪漫既需要格调又要情调,这老兄的书店也很有性格。比如,不卖文具,“我犯不着觊觎‘文具’生意。我是一位进步的助工。我是一个骄傲的书商。”图书不分类,“我不大整理我的书册……倾向于它们随意摆放。”到底是个懂书人,逛旧书店,最大的诱惑就是,在杂乱无序中突然邂逅苦苦不得的书,这无异于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啊。不用导购员,也是该老板果决鲜明要坚持的,“只要有人进到店里他们就会一下子猛扑过去……这样的人我一个都不要……我的书铺之门可不是一个捕鼠夹所张开的口。”我简直要高呼英明了,一进书店,身边有个人像盯贼一样跟着你,那可真是受刑。他也深知“词典”的绝妙好处,认为它“比小说更引人入胜”“比任何选集更加迷人”。此非读书到了一定段位绝不能体会的。这老板不是一个书呆子,他说:“猫是理想的文学伴侣。”并在书店里养了一只猫……这样的书商打着灯笼都难找!

这个书店的结局呢?破产。这是最残酷的现实主义,连浪漫的一点残渣都不剩。最后,这位书商叹息:“我不再继续下去了。这就做个了结。我努力够了而且不再想努力了。”虽然这是达泠假托书商的名义写下的札记,然而,这么任性地经营书店,我知道破产的结局的确不会虚假。读到这份稿子的最后一行字“好了,好了”时,我的心情异常沉重,书店成了一个缺不了情怀却又容不下情怀的地方。

与这位可爱的冒牌书商相比,另外一位是货真价实的二手书店店主,他写过《书店日记》,这回又带着《书店里的七种人》来到中文世界。他是来吐槽书店顾客的,他讨厌的“七种人”:喋喋不休的专家、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玄学术士、游手好闲之人、留胡子的退休老人、不那么沉默的旅人、家族历史学家。我不知道,在这七种人之外,还有谁会逛书店。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来这书店的多半人都是老板所讨厌的。这样充满傲慢与偏见的书店老板,说实话,我不大喜欢,相比于“破产书商”,他不厚道。这一点,他自己不照镜子也承认了:“过去二十年来,我痛苦地服务于这个行业,在我的经验之中没有什么热心善良,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哪个书商慷慨大度——至少,是对顾客慷慨大度。”当然,他也忘不了假惺惺地“致歉”:“如果没有爱书人,我就没有生意可做,因此我应当以一份致歉来结束本书……” 这大概是标准书商的画像,最好的顾客就是进了门一言不发取了书付了款转身就走的人……

本书增补的一章《完美顾客》,里面列举了这样几种人:小说收集者、铁路系统收集者、普通人、科幻迷。不管哪一种,都是钞票至上:“……并且在价格上从来无所谓‘协商’。”“他们最为讨人喜欢的品质就是——就像其他完美顾客一样——你要价多少,他们就心满意足地付多少……”

或许,他是对的,无商不言利,浪漫的花朵都是用钞票折出来的。没有人把书商当慈善家,但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也用不着这么嘲弄顾客吧。想要顾客成为一言不发的付钱机器,也不难做到,开网店吧,然而,这是书店的生机吗?呜呼,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