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以俗为雅的审美升华

辽宁日报 2022年10月10日

吴 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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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砺锋讲宋诗课》一书中,莫砺锋从20多万首宋诗里为读者精心挑选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歌70首,带领读者进入气象万千的宋诗世界。

宋代的诗坛,涌现出苏轼、陆游、黄庭坚、王安石、欧阳修、辛弃疾等读者耳熟能详的名家。他们创作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词名篇,无论是缠绵真挚的爱情抒发,肝肠寸断的离思别绪,还是慷慨激昂的壮志豪情,清新亮丽的山水小景,都让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为之倾心不已。

《莫砺锋讲宋诗课》一书,专讲被宋词光芒掩盖了的宋诗,可谓独具匠心。作者莫砺锋是南京大学资深教授、中国宋代文学学会会长、中国陆游研究会会长,此书出版后好评如潮,被评为2021年十大上榜好书。

以俗为雅扩大诗歌题材

《莫砺锋讲宋诗课》一书精心挑选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歌70首,为读者做了详细讲解。在这些宋诗中,我们不难发现,与唐诗的“高大上”不同,宋代的诗人采取的是“以俗为雅”的创作态度,这不但扩大了诗歌的题材范围,增强了诗歌的表现手段,同时也使诗歌更加贴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从而真正使诗歌走向民间。

在古代,诗一向被认作是最高雅的艺术殿堂,凡俗的题材和语言在诗中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即使在诗国疆域极为广阔的唐代,除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少数诗人外,诗坛对平凡琐屑的题材是不甚注意的,也不允许俗字俚语进入诗歌。然而到了宋代,诗坛风气发生了变化。首先是俗字俚语不再受到诗人的排斥,苏轼认为:“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在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中,俗字俚语大量入诗,如《东坡八首》中“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孙”就用了唐薛调《无双传》中的故事。其次是平凡琐屑的题材开始受到诗人的青睐。从欧阳修、梅尧臣开始,诗人们把审美的目光投向生活的每个角落。继之而起的苏轼、黄庭坚等人则最大程度地使平凡琐屑的日常生活内容升华进入诗的境界,从而为诗国开拓了更广阔的题材领域。例如在黄庭坚的诗中,他将目光投向前人绝少注意的“俗物”,他咏莲子汤、豆粥、蛤蜊、海蜇等食物;又如苏轼的咏茶诗《汲江煎茶》“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诗人口中茶已经超越了实质性质而跃入了审美的境界,从而完成了“以俗为雅”的升华过程。

与俗俯仰转变生活态度

是什么原因促成宋诗的“以俗为雅”呢?丹纳在《艺术与哲学》中说:“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如此说来,造成宋诗“以俗为雅”现象的“气候”应该是宋代的社会文化背景以及由它而形成的士人文化性格。

在莫砺锋看来,造成宋诗“以俗为雅”的首要原因在于宋代士人的生活态度变得世俗化了,人生理想则趋向内敛。宋代士人不再如南朝士人那样矜持地自命清高,也不再如唐代士人那样热烈地追求功业,而是采取了和光同尘、与俗俯仰的生活态度与趋向内敛的人生理想。宋代的士人虽然在生活中比较随俗,内心却比前人更能保持高雅的志趣。在宋人看来,生活中的雅俗之分应该注重大节而不是小节,应该体现在内心而不是外表。所以苏轼说:“古来真遁何曾遁,笑杀逾垣与闭门。”苏轼少时仰慕东汉的范滂,入仕后,忠心为国,敢于直抒政见,虽屡遭打击而不改初衷。他在生活中却能随遇而安,与俗俯仰。这样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理想使诗人能在俗世中保持高雅的志趣。

其次,莫砺锋认为,宋代士人的审美态度世俗化了。宋代的理学家们认为,理是充斥于天地万物的。宋人在论道说理时所用的语言也越来越世俗化,理学家留下的讲义、语录都用大白话写成,不再追求文字的典雅。这种风气必然对诗人们的创作产生影响。苏轼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黄庭坚则说:“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这两位宋诗的代表人物,正是宋代审美情趣的体现。

宋诗思理深刻独臻高境

《莫砺锋讲宋诗课》一书中,还有一点非常吸引我的注意。莫砺锋通过宋诗与唐诗的对比,突出宋诗偏理性特征,从而引导读者对宋诗更深刻的理解和把握。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提出:“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別,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在《莫砺锋讲宋诗课》一书中,莫砺锋则认为宋诗与唐诗一样,既是现代学术界进行研究的重要课题,也应是当今广大读者日常阅读的重要文本。

宋诗与唐诗双峰并峙,是中国诗歌史上又一璀璨高峰,却又另具特色。莫砺锋认为,与唐诗相比,宋诗思理深刻,独臻高境,不追求高华绚丽,而以平淡美为艺术极境,这些特征植根于宋代的思想文化背景。

由于宋代的士大夫在政治上和思想上都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又由于宋代的诗人主要由士大夫组成,所以宋代诗人比前代诗人更加重视诗歌的政治教化功能。他们在整体上对“文以载道”的观点表示认同,他们普遍关注国家和社会,反映社会、干预政治始终是宋诗最重要的主题。

在《莫砺锋讲宋诗课》中我们看到,同样是写庐山,读罢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让人血脉偾张,恨不能当天晚上买张机票就奔赴庐山;而读罢苏轼的《题西林壁》,却会让人停下脚步,静静地陷入思考,思考去庐山的重大哲学意义。莫砺锋指出,这就是唐诗和宋诗带给我们的不同心灵感受。如果说唐诗是以丰神情韵见长,那么宋诗则是以筋骨思理取胜,更简洁的说法是唐诗主情,宋诗主意。宋诗并不缺乏情感,但是宋诗的情感内蕴大多经过理性的节制,比较温和、内敛,不如唐诗那般热烈、外扬。所以宋诗的特长是思虑深刻而外表平淡,它是宋人对生活的深沉思考的文学表现。唐情、宋意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补充,它们是古典诗歌美学的两大范式,对后代诗歌具有深远的影响。

与此同时,莫砺锋指出,宋王朝的印刷业和教育事业的成绩远超前朝。公私刻书业的兴盛使书籍得以大量流通,不但皇家秘阁和州县学校藏书丰富,就是私人的藏书也动辄上万卷。这样,宋代诗人的阅读量远超唐人,总体学术水平更是达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像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等人都堪称学者型诗人。学术修养的提高无疑会使诗人更善于思考社会和人生,也更善于细密周详地进行创作,这也是造成宋诗偏重理性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