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吃 醰醰有味

辽宁日报 2022年09月19日

马 凌

前些年,体检指标颇不好看,脾胃也不和,吃什么都感觉木木的,老中医搭着我的脉闭目许久,徐徐地说:这以后,辣的、甜的、酸的,肉、奶、鱼、蛋、咖啡和茶,我看,都忌了口吧!当着那白花花大胡子,不唯唯诺诺还能怎的。回家后斟酌减半,唯有咖啡和茶戒不掉,如何是好?多加水!这么吃了三年有余,化验单上的指标渐渐好看起来了,只是嘴里好不寡淡。画饼充饥也好,望梅止渴也罢,我搬回家许多纸上谈吃的书。

看得多了,略有心得。这类书的理想作者,该是左手拿着铲子、右手拿着笔的吃主儿,馋,懂烹饪,能执笔。只不过,向来罕见。苏东坡的冠名招牌肉是内室朝云的手艺,李渔的《闲情偶寄》时时闪出一句“予尝授意小妇”,所谓“君子远庖厨”,实操的都是别人,君子们的纸上盛筵,细考起来有些靠不住。这类书又有两大门派,一类是富吃派,珍稀的食材,优秀的厨子,精致的餐具,菜谱出自某显宦某名士的私厨,座上客都不讨厌,什么都有来历,什么都有档次,不仅勾人口水,还勾出多方位的艳羡。可惜一般文人口福尚浅,难有这样的豪华体验,只好去当穷吃派,故人鸡黍,故乡莼鲈,故去老奶奶的那一碗豆腐,江湖菜山野菜弄堂菜家常菜,乃至于路边摊的一碟黯然销魂叉烧饭,同样津津乐道,同样其味醰醰。总体而言,谈吃不比谈别的,有个“我”绕不过去,所以口腹不过是个话头,作者的识见、才情与胸襟才是根底。

我在“食话”方面胃口颇佳,从袁枚开始,经历梁实秋、邓云乡、汪曾祺,最后一头撞上唐鲁孙的《中国吃》。唐老爷子真馋,眼界真广,笔力真健,也富吃,也穷吃,这还都不是我最钦佩的,我最钦佩的是他超常的记性。就算他祖父是兵部侍郎、伊犁将军,外祖父官至河南巡抚、浙闽总督,但他出生时已是1908年,他依然对宫里的规矩、宫外的风俗如此熟稔。

看杂书就是有这个好处,彼处埋下的疑问,无巧无不巧,会在另外的地方寻得答案。日前读黄裳《来燕榭集外文钞》,言及他觅得清光绪年间(1888年)石印小册子《北上备览》,“盖当日都门导游之类书籍也”,其中对吃馆子加以指导,如“安儿胡同有烤肉馆,虽仅一间门面,而达官贵人、摩登伽女,多就案前长板凳,跷一腿立于凳上食之。门外排队而候之者,如长蛇阵。冬晨雪霁,此一幅‘吃肉图’,亦大可观。”以下并宫中赐白肉,臣下自备小刀子切割,大家嫌没有滋味自备“酱油纸”等,均似曾相识——在唐鲁孙作品中见过。想来,老爷子貌似信手拈出、便尔涉笔,实际上却是言之有据,故纸堆里翻出花样。

纸上谈吃,菜牌、碗碟、掌故、烤肉支子诸如此类,难免从纸上到纸上发生飘移,就把这种“互文性”当成“文化”好了。所谓中华饮食文化,我诚心诚意地认为,有厨子的一半,更有文人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