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联战士传递消息用的响木(复制品)。
哨所
地窨子
烟道
营房
打谷场
练兵场
指挥所
双口灶
抗联井
文/本报记者 张晓丽 摄/本报记者 杨靖岫
从沈阳到新宾满族自治县,一路向东,起伏的地平线渐呈山峦之势,城市的繁盛与喧嚣远去,在蜿蜒的山路和淙淙的溪流间,一片秘境逐渐向我们张开怀抱。山高溪深,人迹罕至,这里就是猴石地区东北抗联密营遗址群。
密营,名副其实,隐蔽是它最大的特点。在十多年的抗日烽火中,东北抗联在白山黑水间建立了无数个密营,杨靖宇、赵尚志等赫赫有名的抗联将领都曾在密营战斗和生活过。山高林密、幽深隐蔽,小小密营里藏着大天地。抗联战士在这里确定战斗策略、储备物资、搜集敌情、医治伤员……以密营为营地,东北抗联开辟了广阔的游击区域,有效牵制了日军在东北的主力部队。可以说,密营是东北抗联的“抗日根据地”。
密营,也是艰苦的代名词。当“密营”两字萦绕于脑际,随之而来的是朔风的怒号,是漫天的大雪,是饥寒交迫的卧雪怀冰,是缺粮少弹的血战到底,更是饮弹何妨的凛然大义。“荒野抗敌”,不仅面临敌人的枪林弹雨,还要面对环境的恶劣和物资的匮乏。如果说,抗联战士以鲜血和生命浇灌出了民族的希望,那么正是这一处处密营助力他们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挺起不屈的民族脊梁。
踏访密营之行,是为了不可忘却的记忆!盛夏时节,记者一行踏着抗联战士走过的山路,拨开山间繁芜丛杂,向着当年东北抗日联军第一军第三师的密营出发。
浓荫遮天,只有细碎的阳光洒落下来,寂静山林,只有枝叶在风中的絮语,向我们讲述久远的故事。80多年前,杨靖宇率领的抗联一军根据建制和形势的需要,在新宾的平顶山乡倒木沟村组建了第一军第三师,由王仁斋任师长,从此这支队伍活跃在兴京(今新宾)、抚顺、清原等地。他们集聚在黄洞沟、蛤蟆塘沟、老黑槽、三块石山里的密营里,挖地窨子过冬,“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密营之行,是为了一段最真切的对话!记者一路跋涉,踉跄地穿过枝杈、步步攀爬,终于在茂林的深处邂逅了哨所、练兵场、指挥所、抗联井、地窨子……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曾经的密营只剩断壁残垣。
踩着抗联足迹,仰望和平天空。我们没法完全感受“湿云低暗,足溃汗滴气喘难”“草枯金风急,霜晨火不燃”的密营生活,只能寄语先烈:“若无信仰,何以生存?”
走进地窨子,漆黑的仄逼空间里透着寒意,站在这里良久,有无数话语哽在咽喉:后悔吗?值得吗?而那寂静深处仿佛传来穿越时空的答案:不后悔,很值得。
密营之行,更是为了明天更美好的热望!在抗联井旁,一朵火红的映山红跃入眼帘。本该装点春天的花朵缘何晚发?是被阴冷的山风羁绊了脚步,还是感佩于英雄的赤子之心不肯离去?密营!密营!青山为凭!地窨子、映山红为凭!历史星河里,英雄光芒永远闪耀,他们的志向永远传承!
猴石地区东北抗联密营遗址群现已探查发现抗联密营共7处,发现了建筑遗址百余处。同行的新宾县文物管理办公室主任王巍是专家,也是向导,“这是一处从未被敌人发现的密营遗址群,也是辽宁地区已知现存规模最大、保留最完整、内容最为丰富的抗联密营遗址群。”“从未被敌人发现”充分体现了抗联将士的生存智慧和战斗智慧。
于是,我们就以猴石地区东北抗联密营遗址群为样本,探寻当年的抗联战士是怎样战斗和生活的,再现抗联战士们创造的“生存奇迹”,从中发现东北抗联不朽的精神密码。
营房、地窨子、烟道:
到处充满生存智慧
继续在山中盘桓,我们找到了营房、地窨子的遗迹。房梁、横木均已不存,只有那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土坑向我们诉说着当年的境况。
眼前的这座营房遗址占地约有四五百平方米,可容纳五六十人居住。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火炕。王巍说,在营房里搭起大通铺,铺上树枝、细草当褥子,就是战士们休息的地方。
而距离营房不远处的地窨子,建在山间的排水沟处,利用地形挖一个半人高或一人高的坑,再用树干做支撑,搭上树枝、草、泥土进行遮掩。这种半穴居式的房屋是东北游猎民族的传统住房,有着冬暖夏凉的特点。
工作人员将其中一处地窨子做了复原,让参观者更直观地了解密营生活。地窨子门口的石块十分潮湿,记者不禁疑惑:“为什么要建在排水沟边上?方便排水吗?”王巍说:“这只是作用之一,地窨子后部与排水沟之间要留出一个孔道,夏季的水流可以顺着山势流入地窨子,从门口流出。还有个作用,冬季时,地窨子里可以烧炉子取暖,所产生的烟从孔道排出,进入烟道。”
烟道的搭建方式再次反映了抗联战士们的智慧。他们顺着山势清理出较长的沟,用木头树枝覆盖在沟上,盖上土,烧火时产生的烟会顺着沟慢慢上坡,透过树枝的缝隙散出,不易被发现。我们顺着烟道一路观察,发现这处烟道不仅仅是地窨子的烟道,同时也是营房的烟道。营房与烟道由一条人工沟壕相连。这样,冬天的时候战士们就可以在营房和地窨子里更加隐蔽地生火取暖了。
小小密营地,就是抗联将士们的家。抗战年代,这里是隐蔽的根据地、安全的大后方,为抗联将士休养生息、练兵打仗提供了支撑和保障,为打击日本侵略者最终取得抗战胜利创造了条件!
抗联井:这口两米深井
80多年后仍可使用
鉴定是否是密营遗址,一个标志性的识别物就是水井。
头道阳遗址里的水井直径1.3米左右,井水清澈见底。上午11时左右,阳光穿过树叶,透过井水,斑驳地照在井底,几条一寸长的娃娃鱼悠闲地游弋其中。王巍从附近找来一根两米多长的木棍向井底探去,探到底时,只余一小节在水面上,可见水深足有两米。在半山腰的石头缝里建造这样一口石井,得耗费多少抗联战士们的气力?
悠悠80多年的岁月里,井底之泉,经久不断,不曾干涸,一直滋养着后人。王巍介绍,新中国成立后,这片山林建立了国有林场,林场工人们进山作业,这里的井水滋润了他们干渴的喉咙。进入21世纪,当地开发猴石森林公园,大山脚下的旅游设施需要用水,但河道里的水质较差,人们就把目光转向了半山腰的这口水井。用一根水管将井水引到山下,喝水、做饭都是它,一用就是十几年,清冽甘甜的抗联井水,滋润着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
双口灶:
保存最完好的灶台
紧挨着练兵场的是一座双口灶台,灶坑的结构清晰,保存现状完好,旁边散落着磨盘。
“当时发现灶台时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王巍指着其中一个灶口上方的石头说:“把它取出来,被火熏黑的那面朝下,正好扣在灶口上,这足以证明它的功用。”
仔细观察,灶台的石缝间填有黄泥,有了这些“黏合剂”,灶台才能历经数十年不倒。一位走遍了东北三省抗联密营的专家看过后激动地说,这是目前国内抗联密营遗址中发现的唯一保存完好的灶台。
两口灶台,要供养密营里数百人的生活。遥想当年那个缺粮少食的年代,锅里煮出来的是热腾腾的玉米碴子饭?还是清汤寡水的野菜?
“这是山萝卜缨子,这是刺嫩芽,这是大叶芹……”一路上,王巍一直给记者介绍随处可见的山野菜。山林里处处都是宝,日子应该不算难熬吧?
可王巍却说,密营是抗联战士过冬的地方,冬天的山里有多少野菜呢?战士们只能靠地窖里贮藏的少量食物越冬,最艰苦的时候,可能两三天才能吃上一顿饭。
建密营:
水源与阳光,两大因素缺一不可
头道阳、二道阳、三道阳……山脚下,看着密营遗址导览图,记者萌生了这样的疑问:“道阳是什么意思?”王巍卖了个关子,说上山就知道了。
山路沿着溪流攀援而上,地上长满了青苔,藤条索蔓盘根错节。王巍折了一根细长的树枝,一边打草,一边敲打地面,以惊走蛇虫。“密营选址,水源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山间的那一泓清溪很小,却胜在稳定。只有水源稳定,才是一个建密营的好地方。
行至半山腰,海拔五六百米的地方,林子不再密集,视野逐渐开阔起来。眼前的密营遗址坐北朝南,阳光洒落下来,空气有些闷热,路面也不再湿滑。王巍终于说出了答案:“抗联密营通常设在海拔400米至800米的半山腰。我们方言里的‘道阳’,指的就是向阳窝风的地方。”山上风大,这里是半山腰,高大的树顶上叶子大幅度晃动,下面的矮树和灌木丛的树叶却几乎未动,说明这里窝风。有阳光、窝风,抗联战士们才能熬过东北漫长的寒冬。
指挥所:
大树作隐蔽骗过敌军低空侦察机
纵观眼前的这片密营,东部的一处遗址砌石结构最显复杂。走近它,半截墙体清晰可见,在青山间陈列出一幅“房屋布局平面图”。这里就是头道阳密营的中枢——指挥所。
在经年的风雨侵蚀中,三间房屋门口的石板依然平滑,清晰地显示着入口的位置,火炕却已石块裸露,屋内的积土几乎与炕面平齐。中间的房间有四通火炕,两侧的房间各有两通火炕。王巍弯下腰,从一块火炕石块上捻起一点泥土,“这是浅黄色的黏土,不同于我们脚下的黑土,这种土就是过去老百姓搭炕制土坯用的,也是鉴定此处为80多年前密营遗址的证据之一。”
他找来一根木棍,沿着火墙向烟筒方向捅去,中间没有阻挡,火炕的结构还是完好的。墙体外是4座烟筒底,如今半坍塌,隐约能够想像出当年的模样:“在烟筒口接上一截空心木或树皮,把顶部封死,在四周打孔,烟雾就会从烟筒四周的孔洞中溢出,分散烟雾,不容易被发现。”
最令人称奇的是,房里、墙体间有数棵高大的榆树肆意生长,有的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有上百年的树龄。
王巍指着其中三棵老树说:“每一处抗联指挥所里,都有至少一棵大树。这些树一定是建房时就存在的,抗联战士们有意地把它们砌在墙体里,就是希望这座指挥所能够遮蔽在巨大的树冠下,从而躲避日军飞机的低空侦察。”
根据史料记载,日伪统治时期,在新宾县城的西部有个小型机场,为了打击抗联,日军经常派出侦察机对深山老林进行低空侦察。而抗联战士为了应对这一挑战,总能以“土方法”达到隐蔽伪装的效果。摄影记者在空旷地带放飞无人机进行拍摄,飞到树冠之上,由于树叶遮蔽,完全看不到下面的情况。
在指挥所遗址,大家有不少新发现,“这里有一块瓷器碎片!”“我也找到一块!”王巍逐一分析:“这块明显是晚清时期的,从关内来的”“这块是伪满洲国特有的瓷器形制,青花的蓝色比民国产的青花更亮一些,釉彩是机器印上去的。”想像这些碗的主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到东北的目的只有一个——拯救在日寇铁蹄下呻吟的东北民众。
打谷场:
两个磨盘确定遗址功能
都是半山腰上被夯实过的宽阔平整地面,都有依托山势用块石垒筑的挡土墙,都是直径17米左右的近似圆形场所,在头道阳密营中,有两个相似的场地,一个是打谷场,另一个是练兵场。
如此相似的两处遗址,怎么才能确定它们的功能呢?王巍说,必须从细节入手。
跟着王巍的脚步,我们绕过了一道长长的挡土墙,终于在一个缺口处进入了打谷场。环顾场地,本应杂草不生的打谷场上草木横生,两个石碾子在东北角散放着。“这两个石碾子就是确定功能的证据。”经过一番辨认,王巍在挡土墙下边的草丛中找到了一个浅坑,“刚发现这处遗址时,一个石碾子已经散落到了挡土墙下,上面的青苔与周围的青苔长成一片,大家把它挖出来,让它重新归位。”
山里无法耕种,为什么要建打谷场?王巍说,在那个局势紧张的年代,不论是老百姓送来的粮食,还是抗联战士打日伪政府缴获的粮食,往往都没经过处理,有了这个打谷场,抗联战士才能处理这些秋收作物。
在另一个圆形场地——练兵场上,不见武器,也不见靶子,踩着松软的落叶层,我们只能想像:抗联战士们以怎样的队形练刀,以怎样的方法练枪……
前沿侦察哨:
为传递消息发明“啄木鸟密码”
如果没有王巍的指点,我们必然要错过头道阳密营的三个侦察前哨。
在小路的西侧,林木和杂草掩映间,隐约有石块的垒砌。大家爬上小坡,只见一个马蹄形大坑已被树叶、土壤填满。这里面朝上山路,视野开阔,是个绝佳的侦察点。这里是前哨。
第二个哨所距离上山入口近百米。第三个哨所位于上山入口与密营的中间位置。都是在王巍的指引下,我们才得以发现。
王巍说,前两个哨所有垒砌的石块为证,找起来还算容易,但第三个哨所隐藏得极好,研究人员多次经过,才最终发现。这是一个由天然山石形成的隐蔽点,巨大的山石背面是个月牙状的缺口,形成一个天然掩体,根据附近散落的石块,专家才判断出它的功用。
山深林密,哨所之间互不可见,怎么传递消息呢?有人猜测:可以跑回来报信。可是这样效率太低,也容易暴露。还有人说,可以靠喊话传递信息,或者像古人那样点燃烽火,可那不就直接暴露了?
“这时候就展现出抗联战士的智慧了。”王巍从哨所旁的林木上摘下来一个木制的L型工具,转动齿轮,会发出清脆的响声,类似于啄木鸟啄树的声音,叮叮当当,可以控制节奏,时而急促,时而稀疏。“这个工具名叫响木,当时的抗联战士就是靠它来传递信息的,他们自创密码,根据声音的节奏来判断敌情。”
如今80多年过去了,啄木鸟密码早已失传,但响木却留传下来。附近老乡都知道,抗联传信靠响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