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读几本旧人尺牍,入了古典的日常。文字的往来最幽静,旧时风范飘散得远了。古人的信札比文章更好,好在性情,好在家常、亲切。很多年前想过一本散文集的名字,叫《如家书》,意思是文章倘或写得像信一样,像家书一样就好了,那是我向往的境界。
古人笔墨写出的音讯,总给我日常多了欢喜,那些书信能给我文章之外的慰藉,前人的体温里是世间如美玉一般的情愫。我们读老庄孔孟,觉得他们并未走远,安坐在我们心头。明清人是我的祖父,唐宋人是我的曾祖,魏晋人是我的高祖,先秦人是我的天祖。
最近写了些文章,大概略有些进步,我们作文的人都提着竹篮子去打水,看谁能捞上来鱼虾、泥鳅、黄鳝,甚至甲鱼。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这话治国如此,治家如此,作文也如此。
偶尔居家读到好文字,得意处,恨不得与人会饮三杯酒,拙劣处,又恨不得掷文地上有声。好文字或许可以修出来,一步步锤炼。但有些好文章不是修出来的,是出落芙蓉的天然,比刻意而成的好。年近四十,终于知道文章一定有破绽。那些破绽是人心的微茫,只要不漏气不走风即可。
读到好书,如此亲密如此肝胆。有老人和小孩,有女人有男人,他们说喜欢我一篇文章,这让我有些得意,其中心绪相通。文章书法绘画,能遇见几个懂得的人,那是作者的福泽。
写作兴之所至,云淡风轻。刻意求好,刻意求不好。可以求好,可以求不好。都好。其实好文章在好与不好之间。一篇文章,应该准许偶尔留有破绽。天下无文章不有破绽,写作之美就在于让下一篇文章破绽更少。
好文章入眼,一团祥云在心里荡漾一般。读快意书,是快事。人写得痛快,气息充满,才华充满,我读得痛快。中年时候,最喜欢健壮文章。譬如《史记》《汉书》,猜想,司马迁、班固的体能大概健壮近乎魁梧一路。下笔精气神儿亦是健壮的、刚健的,一念既起,天马行空,兴之所至,兴尽而返。
古人传奇上的书生多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花前月下,而且往往短命。孔子身强力壮,精神饱满,多能鄙事,做农夫,做木匠,盖房子,周游列国。清人裕瑞记载说,曹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我青年时有过一段健壮,这两年明显气息弱了。这是天命,很希望元气沛然。
友人送我一本集子,像年代久远的照片,斑驳真实。难得元气足,一路肆意写来,仿佛攀着一根粗壮的草绳登岩。
好的小说大多皆是浑圆吧。一章章读起来,如剥开洋葱,自循环的一个圆。似乎过了读小说的年纪,尤其是长篇,大多读不进去。用力过猛,枝枝节节太多,控制不住自己的气,劲力太大,容易伤了文脉,伤了文气。
家长里短的日子也是文学之一种。文章的事,一山有一山的风景,有的山像蛙,有的山如佛首,有的山俨若狮虎豹。天地间的山水,自有其状,人为不得。巧夺天工之巧是为艺之大道,也是为艺之根本。
一个人写几本书,画一点画,作几笔书法,挣万贯家私,都算不得多大出息。多读点书确是好事,老庄的哲学,看似消极里未必不是一种积极、一种智慧。我14岁读老子,20来岁读庄子。多年来,不忍释卷,因为至今也不敢说懂了。诸子百家其高明处在于人家把哲学当文学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