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全集是一个独特的出版门类,它们的价值因人而异,我们需要多一些理性的判断与思考,既不必神化也不能矮化。
在我的书房中,存有多套个人全集,还有一些文集、选集、集等,著述者都是古今中外知名人物。望着一排排巨著,我的脑海中会有一连串问题浮现出来,有自问,有反问,有诘问。对于前两者,我通常的做法是自问自答。诘问则是一种质疑,对人物,对作品。好在目前我的书房中,尚无让我质疑的全集、文集留存,因此本文暂且不做相关的述说。
一个人能够出版全集的标准是什么?仔细思考,它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有观点认为,全集作者的组成,应该是人类社会中最优秀的人物。其实现实中的情况,远比人们的想像要复杂得多。或者说,全集并不是判定一个人优秀与否的标准。有些人的思想流芳百世,却只有谈话录一类文字留存下来,因此不会有全集出版。有些人能够出版全集,只是得益于他所处的时代或环境。有些人的全集内容,只与他的经历及历史事件有关,而非学识使然。有些人的全集不伦不类,可能是政治化或利益化的产物。更多的人即使有全集出版,依然不能肯定他的历史地位,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可能很快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总之,全集是一个独特的出版门类,它们的价值因人而异,我们需要多一些理性的判断与思考,既不必神化也不能矮化。
为一个人出版全集,有时会是有组织的行为,但在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件非常个人化的事情。至于个人与组织的关系,会有很多不同的情况,难以尽述。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我与湖北的王建辉先生在北京初次见面,他谈到一个观点:“如果条件允许,争取有计划地出版一些个人全集。”后来建辉兄陆续寄送我《胡风全集》《闻一多全集》《李四光全集》,多数是他编辑出版的项目。受他的影响,我在做自己的出版布局时,始终有全集这个板块的存在,陆续推出的产品有《吕叔湘全集》《傅雷全集》《李俨钱宝琮科学史全集》《顾毓琇全集》《丰子恺全集》。
那些年,我还专门向沈昌文先生请教过出版个人全集的事情。他问我眼下最想编谁的全集?我说到钱钟书先生,沈先生连连摇头说此事做不了,还是不要去想了吧。我又说到吕叔湘先生,沈先生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同意了。他很快带领着我们去吕家,商量签订《吕叔湘全集》的合同。接着沈先生向我推荐《吴阶平全集》,我担心内容太专业,沈先生又推荐陈原先生的文集。陆灏先生还提出过组织出版黄裳文集的事情,黄家一直对他极为信任。
一个人的全集应该何时编辑出版呢?一般说来,需要在老先生逝去之后,再启动编撰全集的工作,所谓盖棺论定。如鲁迅先生去世后,胡愈之先生立即主持出版《鲁迅全集》,留下了多重的纪念意义。有一些老先生年事已高,不再动笔写文章了,也可以在他同意的情况下,开始组织他的个人全集。如吕叔湘先生,他一生做事认真,为人豁达,对沈昌文极好。沈昌文当面向吕叔湘表示,要为他出版全集,吕叔湘回答:“好啊,我的东西都交给沈昌文去做吧。”
不过许多老先生在世的时候,对于“全集”二字还是很敏感的。1998年,我们与周一良先生商量,希望出版《周一良全集》,后来改称《周一良集》,繁体竖排。周先生在后记中写道,出版社的热情和对学术的尊重,最终让他打消了出版全集的惶恐和顾虑。出版社还同意不以“全集”命名,此番心意,实在令他感动。还有1999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钱钟书集》,杨绛先生代序开篇写道:“我谨以眷属的身份,向读者说说钱钟书对《钱钟书集》的态度。因为他在病中,不能自己写序。他不愿意出《全集》,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全部收集。他也不愿意出《选集》,压根儿不愿意出《集》,因为他的作品各式各样,糅合不到一起。作品一一出版就行了,何必再多事出什么《集》。”
1996年,沈昌文先生带领我们拜见陈原先生,商量为他出版集子的事情。结果全集、文集、选集、集都被他否定了,最终我们客随主便,出版一套三卷本《陈原语言学论著》,还有《总编辑断想》等小册子。为何要否定呢?那时陈先生年近八十,笔锋正健,四处发表文章,比如他以笔名“尘元”,在《万象》杂志上开设专栏“重返语词的密林”。他的文字时尚而睿智,丝毫不见衰老之态,单行本的书也在不断出版,当然不必急着整理成集了。
不过此类事情,有时也有一些特殊的状况需要考虑。沈昌文先生去世后,我们讨论为老人家出版集子,本应该出版《沈昌文全集》,但有些资料一时难以收全,比如沈先生手勤笔勤,书信巨多,而且质量极高,此前他的《师承集》《师承继续编》出版,轰动一时,现在征集信件,一时难以达到尽善尽美,所以我们只好暂时出版《沈昌文集》,其中收一册《沈昌文书信选》。接着继续收集沈先生的文字资料,等待成熟时再推出老人家的全集。
我书房中收藏的全集,哪一套印装最漂亮呢?在我的心目中,有两套全集颇为震撼。一套是中华书局的《顾颉刚全集》,共62卷。我对顾先生崇拜,缘于上世纪80年代末,在我写《数术探秘》时,读到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版《古史辨》,深为书中的文章所震动。后来我读到李学勤先生一段回忆,李学勤说早年在旧书摊上见到《古史辨》,立即爱不释卷,从此走上史学研究的道路。李先生是我的师辈人物,他的故事让我对顾先生愈发敬重有加。10年前见到中华书局的新书目中有《顾颉刚全集》出版,立即收入一套。此书规模巨大,装帧大气,材料也好,只是繁体横排,看上去有点不舒服。
再一套是《丰子恺全集》50卷,是我从出版社退休之前的收官之作,全书的各项指标都是顶级制作。尤其是其中29卷漫画,主编吴浩然与丰家多年交流研究,用功至深,从收藏数量到真伪鉴别,堪称当代丰子恺漫画研究一绝。我们知道世上丰子恺漫画伪作极多,吴先生几乎拥有全部漫画真品的高清底版,数量几倍于世上流传的画作,此次都收入全集之中,极为珍贵。有人开玩笑说,全集中的每一幅漫画印制之精良,材料之上乘,都可以裁剪下来,装裱成艺术品来欣赏,这也是此套全集的价值之一。
在我的收藏中,还有一套印装精美的《熊秉明文集》10卷本,全书四色印刷,版式设计深入到每一页,收图、用字、着色都十分考究恰当,整体装帧清楚地表达着出版者对于艺术与艺术家的尊重。编辑的心血凝铸,近乎偏执的字斟句酌,精工细作,真让人敬佩。
书房中的全集,我最喜欢哪一套呢?《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一版。1982年初我结婚,父亲以此作为礼物送给我们,每册都钤有母亲的印章。还有《吕叔湘全集》,这是沈昌文先生教我做的第一套全集,我称沈先生为师父,如何编辑出版全集,正是我拜师学艺的重要一项。
另外我喜欢的个人文集有《钱钟书集》特装编号本,我收藏的是14号,附赠一个红木书架。再有《陈寅恪集》精装14册,北京三联书店版,全套书设计端庄稳重,一尘不染,历史感与时代感兼容并蓄,书香之气极浓。不像我编的书,时常会迎合市场化的需求,在书装上加入一些艳俗的元素,说是追求大雅大俗,实际上还是没有真正达到脱俗的境界。
总结我所存全集,还有几点记录:一是古代人物的全集不多,只有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等,还有多套中国古代典籍,其余的都是近200年以内的人物。二是常读的全集,为学习与写作之需,有《饮冰室合集》《胡适全集》《胡适日记全编》《张元济全集》《王云五全集》。三是阅读每套全集的序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它们都出自一些名家、专家的手笔,文章写得极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如汪子嵩序《柏拉图全集》、杨武能序《歌德文集》、柳鸣九序《雨果文集》等。好文章列队而来,好看的文字还要提到季羡林先生。季羡林为《胡适全集》作序,他有学问,重道德,有感恩之心,文笔轻松自然,读起来实在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