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红

无论赶乡场热闹的日子，还是闲下来时空空的街，白合场能吸引我的，还是那家书铺。

白合场是大山里的一个古老的乡场，书铺就位于白合场上场街左拐弯的角落里。木材建筑，青瓦石阶，就一间铺子。铺子里全是书。木桌木柜，木板子木抽屉，里里外外都摆满了书。《红楼梦》四册一套。《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是厚厚大本。那些都是大书厚书，用乡下农人的说法，没喝过几天墨水的人，那是啃不动的。连环画小人书是最让人喜爱的。《说岳全传》《隋唐演义》《杨家将》等等，都有小人书。小人书好看好懂，文字简单，图画为主。那些图画是连接续篇的，人物造型、人物表情、打斗动作，每一页都是关联着的，形象逼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看得人半天缓不过气来。还有就是那彩色画册，各式各样的，天南海北、人文地理、谈古说今，让人身临其境一般。

白合场逢农历三六九赶乡场。乡场上热闹，书铺里更热闹。大人小娃、男男女女，都爱往书铺里挤。过去年月，除了看电影，那就是看书了。看电影费钱，看书最好。书铺里规矩简单，买书要钱，看书不要钱。即便是看入神了、看起瘾了，那就借呗。借书花费不多，小娃儿都承受得住。书虽旧，铺子可热闹。那书，新书不多，全是城里书店里卖不完的存货。乡下农人有句俗话，书哪里有新旧之分，越旧越管用。看书，真有人看进去了的。隔壁家刘二毛，爱看那些果树管理技术方面的书，满山地栽上桃李水果，五年就把老房子推了盖成了砖房洋楼。但大多数看书的都是看个热闹，翻着书上那些图画，有打有斗，有风有雨，有花有果，安逸，看得起劲儿，小半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书铺门前是茶馆，再喝上一杯茶，在书里云里雾里的，那日子还是很有味道的。

书铺的主人是位老先生，姓杨，人称杨二老师。杨二老师可有学问了，据说是读过大书的。单从他鼻梁子上那副比啤酒瓶子底儿还厚的眼镜，就知道那真是喝了不少墨水。杨二老师后来回到乡里，当过三年老师。他当老师，一站上讲台就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只能让他去后勤。后勤的活计也不擅长，他只能退出了学校。杨二老师开书铺的路子倒是走对了。小本生意，在城里书店里有熟人，货源没问题。再说了，开书铺，人来人往，逢年过节再给人写对联，平时代人写写信，杨二老师那一手毛笔字，工工整整，语言又接地气，生意好着哩。看不懂字的，杨二老师边写边念边讲解，把意思讲懂了，满意了再给钱，要多贴心有多贴心。

小朋友，又来看书了呀。杨二老师一句话，我进门点头笑笑。最近英语成绩是不是提高了呀？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每次来都往英语辅导书堆里钻。乡下娃学英语主要是发声的问题，发音不标准，要多读多练。大家不是说杨二老师讲课不行吗？我看不是，他几句话就点到了我的问题上。读初中时，我的数理化还行，就是英语找不到进步的路子。杨二老师点拨过，那学期，我的英语成绩上了两个台阶。书铺的书味儿以及杨二老师的影子就更吸引我了。

借了一套《红楼梦》回家，半夜卷着被子连续看了一个星期，差点就让父母发现了。一套《杨家将》小人书背在书包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背回家，坐在半山坡上看得入神，才想起牛草还没割一把。抓紧割牛草，一刀割在手上，现在二拇指上还有一个疤痕。那些地理画册，天蓝蓝，水蓝蓝，高山大川，阳光明媚，白云朵朵。还有那些画上的城市，楼上楼下，霓虹闪烁，吃的穿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心里想着，什么时候翻起脚板儿走出村子，走出白合场，能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转转，一定乐得三天三夜睡不着。

杨二老师说，你个小朋友，看书就看书嘛，望着书笑什么呀。那书确实好笑呢，漫画，人物都画得歪头歪脑的，语言也有趣。下课了，几个同学看着我手里的漫画书有味道，都把头伸过来，一起看，一起笑。铃铃铃，只有铃声响起，我们才肯放下书往教室里跑。

那书铺，我和几个同学除了逢场天去，每天中午午休、下午放学也去。进书铺里，除了看书还多学了不少东西，一举多得的事儿。要是冬天的日子，就更想往书铺里去了。杨二老师随时烧着一大盆木炭火，红红的，暖暖的，舒服。山里的日子，时不时地落雪，山路又滑又湿。从村子里去学校，一路走下来，裤脚常常都湿透了。进了书铺里，烤一烤，暖和，一天的课堂就好坐了。

世事变迁，那乡场那书铺那主人，早已物是人非，杨二老师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每次回到家乡再去白合场，都要刻意走去那拐角处，再看看那书铺旧址。虽然没书了，但过去的时光还有残存的影子。青瓦石阶，木门木屋，还有岁月的痕迹。也许，静下心来，还能闻见某一本书残留的香味儿。

一个书铺，一个乡场，一段人生，记住了，一切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