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记

辽宁日报 2022年08月03日

那是个星期日,与朋友一起去云栖看古树。回来的第二天才发现,左肩有些痛,也没在意。不料却日渐厉害起来,是一种神经抽搐,无缘由地就发作,看一看患处,似有虫子咬过的痕迹,仍不以为然,觉得自己会好的。但七天过去了,竟无好转迹象,这才有点着急,尤其从电视上看到有一种毒蜘蛛,咬人一口就可致命。

莫非也让毒蜘蛛一类东西咬了?

无论人还是动物,活在世上危险是很多的,所谓生物链,除彼此依存外,还含了你死我活的关系。那天在云栖,我并无劫杀任何小动物的意思和行为,一定是什么小东西误会了,把我与朋友说话时偶然的挥手当成对它的攻击;但也可能,并非防卫手段,而是有意进攻,这点毒液如注入一个并不那么强盛的躯体中去足以致命,然后或者就成为那厮的食物。

但它只是弄痛了我,这至少是一种错误,因为我的疼痛于它并无什么益处,当其时,我甚至没有感觉。而现在,就算我倒下,也轮不到那个小家伙来饱口腹。

让它采取行为的是一种本能吧?本能不一定有利于个体,却一定有利于种族。

神经抽搐带来的感觉很奇怪,虽痛得不很剧烈,却措手不及,因为总在意料之外,让人不胜其扰。

人是很受不住干扰的,即使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甚至没有一点声音的寂静,都可以让人发疯。

我想请医生帮忙了,医生有办法吗?

毕竟是我们身体的专业护理者,医生看一眼我以为是不经意时被虫咬伤处,说你得的叫什么“疱疹”,一种专门攻击神经的病毒侵入了皮下,最好住院治疗。我说我不想住院。于是给我配了从中医下火到西医抗病毒的诸种药片,还有外用药水,再加上打针。

这么一来,尽管还是疼,心里却安然了。

回到家中,儿子替我从最新版本的汉译《默克家庭诊疗手册》上查出病名应当是“带状疱疹”,上面写着,对此的“最佳治疗方法仍无法确定”。那么,医生做的,更多是心理安慰?

现代医学有一种倾向,即往往更多注意眼前疗效,而不大顾及长远影响。

疱疹一般两周内会自愈,看不看医生意义不大。而使用抗病毒药尽管可以缩短病程,却可能产生抗药性,对以后身体需要治疗时更加不利,况且药价高昂。所以我原先挨过去的想法,其实是对的。这又一次证明了本能的正确。

神经遭到外来攻击,它的抽搐是无可奈何的回应。

我想,小小病毒意欲何为?人体这么一种无端疼痛于它有什么好处吗?缘由肯定有的,尽管我们尚不能了然。

在生存智慧上,所谓低级动物并不逊于人类,否则,早就消亡了。

我想起麻风病,那也是外来物侵入蚕食神经末梢引起的,肢体因为失去疼痛感,乃不知危险,结果不适当的活动导致感染和溃烂。在麻风病聚居区,因此随处都可看见断腿缺胳膊的人。

带状疱疹相反,神经末梢与病毒较量过程中,不由自主发出战栗与悸动,由此传导的信息让我们寝食难安。但即使这样仍比漠然无知强,无知无畏最可怕,生物在亿万年进化中发展出来的最重要的能力无非知觉而已,而后才谈得上采取什么对策和行动。

疼痛带来惊醒,它乃生的前提,我们每个人都是哭着入世的。但无谓的疼痛仍不易承受,想不到这么一种小疾,竟旷日持久。主要是损害的神经无法一下子修复,疼痛虽不再那么尖锐,却成为一种更加经常的感觉。

疱疹后遗症像发生在肌肉层面,形成强直,其实并没有肌肉受损,而是指挥肌肉的神经过敏。

《默克家庭诊疗手册》称,病程通常为一周,如果两周仍不好,免疫系统就可能有问题。西医讲定量分析,看起来很严格,往往忽视了人种及个体的差异。我看国内相关的医书说到同样疾病,认为病程一般在两到三周之间,无疑更符合东方人的实际情况。

中药重个案,有更强针对性也可说较大的随意性,往往被认为不科学,其实“科学”常常也不科学。

时常忍不住喊难受,但现在问我,如果这就是生活的常态,你活不活?我会答道,当然活着。因为一切疼痛都会因为持续而变钝,也终究会消失,虽然就拿带状疱疹来说,就有后遗症持续十年的。

那个不幸遭遇的人,看来忍过来了,否则何来这记录?

人的承受力其实还要强得多,痛苦甚至可以成为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