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调抒情晕染的乡土风情画

——我看电影《隐入尘烟》
辽宁日报 2022年08月01日

电影《隐入尘烟》剧照。

张守志

若将电影《隐入尘烟》放置于当代乡土叙事的作品序列内,爬梳其情节叙事元素和艺术构成要素,可能会在一些代表性作品中找到诸多相似之处。比如,搭伙过日子的主人公配置、人物命运与乡土变迁的联结、农民与小动物相依为命的细节设置等,这些也曾是张贤亮的小说《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刘锦云的话剧《狗儿爷涅槃》的故事基底。当然,这两部作品更着意于在土地政策更替的叙事背景下,完成宏阔的历史叙述和典型农民形象的刻画。比较之下,电影《隐入尘烟》则沿袭了导演李睿珺慢调抒情式的叙事风格,倾力聚焦农民个体生命经验和情感世界,以饱满丰沛的细节展现乡土四时变幻以及从土地中自然生长出的人生果实。

在李睿珺导演的乡土系列电影中,慢调抒情式的情节铺排和影像呈现,已成为其作品创作和艺术表达的风格标识。《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主人公老马以近乎孩童式的天真执拗,书写了关于面对死亡、走向死亡的浪漫挽歌;《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借由少年的寻根之旅,开启一场灵魂追溯和精神探源……这些作品通过克制内敛的情节叙事、真实质朴的人物塑造、意绪细腻的视听表达,在缓缓流淌的情节叙事之中晕开浓郁的情感,完成导演对于乡土世界的诗意呈现和审美想象。而《隐入尘烟》再次以大量生命细节钩沉往事,打捞乡土田间的琐碎人生故事,从乡土人情人性、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铺架叙事时空,生发叙事情节,并且在导演愈发圆熟的艺术创作中,赋予慢调抒情的乡土叙事更为独特鲜明的艺术呈现和审美意蕴。

《隐入尘烟》的叙事时空根植于自然,生长于乡土。影片以看似缓慢的四季更迭铺设情节时序,以主人公家园的几经流转搭建故事空间。导演不仅透过写实的时空建构完成对于乡土生活的真实复现,还在风格化强烈的影像叙事中寓于浪漫的诗意表达,使观众沉浸于故事讲述的同时,被其中醇厚的情绪意味深深吸引。一方面,影片在叙事时间设计上极力贴合四季时序,营造出四季延续、四时流动的真切质感。从严寒酷暑到播种收获,从种子生根发芽到粮食抽穗成熟,导演通过精巧的叙事时间布局和极致的影像设计,将四季节令、四时变幻与故事中的人、事、物有机融合,使作品成为对自然的抒情礼赞。并且,影片中的节律轮转暗合生命演进的步调,以冬日的飘零飞雪、春日的和煦暖阳、夏日的酣畅大雨、秋日的萧瑟风沙,勾画出主人公命运的时间里程。马有铁与曹贵英相扶相持走过的短暂四季,凝练成为影片中的叙事节点和人物印记。在掺杂着人生五味的浪漫之歌中,带领观众从世事无常的冷暖世间,深情反顾一隅有情的乡土世界。另一方面,影片在叙事空间设计上着眼于呈现“家园”意象的生成与演变,并在主人公对于“家”的不停找寻和亲手构筑的过程中,借助审美意象的点染与塑造,完成乡土家园的诗性升华。影片的叙事空间从主人公寄人篱下、偏居陋室,缓慢且自然地过渡到平地建屋、家庭和睦的叙事场景,记录了马有铁和曹贵英从漂泊无依到拥有属于自己的家的全过程。与此同时,导演通过一系列象征性符号,强化“家”的深刻意涵,深化生命、精神与“家园”的血脉联结。影片中出现的孵化小鸡的纸箱、养育小燕子的鸟窝,均在主人公辗转搬家、建屋盖房的过程中承载着精神寄托和心灵慰藉的作用,传递出影片对于已经隐去或逝去的乡土生活的美好追忆,也深切表达了导演对于亦在新生的乡土家园的文化观照。

从影片平缓流动、自然接续的叙事时空之中,主人公生命的私语反复穿掠乡土田间、麦苗秸秆、黄土垒块,构成《隐入尘烟》深沉和缓的命运交响。以此为叙事根基,影片有机架设叙事结构、铺排作品情节,沉着平静地推进故事的讲述,呈现主人公丰饶的生命细节。在叙事结构布局层面,影片通过叙事时空转换牵动故事的起承转合,以四季更替、搬家迁居圈定叙事节点、延伸情节脉络,并借助主要情节线索的首尾呼应和重要情节的对比映照,激发叙事结构的象征性和抒情性。比如,贯穿影片的“借—还”情节与主体叙事结构相互交融,并在故事演进的过程中慢条斯理地完成叙事闭环。马有铁曾借钱为曹贵英买大衣,赊账买种子,向乡亲借鸡蛋和芨芨菜,在收获进账后,他还清借款兑现承诺,整个故事也走向了终局。影片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乡村伦理和生活日常,自然和缓地带入到观众的视界,呈示出乡土人情的朴拙之美。又如,马有铁献血情节的重复出现,从曹贵英对待此事态度和行动上的转变,细致入微地揭示出二人情感的递进。而二人以谷粒在彼此手臂种下“花瓣”的情节,在天真烂漫地反复回旋中,升腾起浓浓的爱意,预示着他们心灵的契合。这些情节和细节的铺设,潜藏在寒冬盛夏、春种秋收的岁月里,掩映于主人公的相识、相伴、相知、相守中。使得影片的叙事结构不仅细腻地勾勒出马有铁与曹贵英的生活轨迹和情感历程,还极具象征性地与自然秩序、生命规律、乡村伦常形成扭结,从中延展出作品对于生死、爱情、伦理的诗性升华,并对隐入尘烟的乡土往事投去深情的回望。

正如导演李睿珺在访谈中表示,《隐入尘烟》的剧情是嵌套在动植物的变化和季节变化里的,既然农民能把他一年的命运交给土地和时间,拍摄电影也可以做到,应该让这部电影自然地生长。由此看来,这部充满诚意的作品是时间和自然的馈赠,饱含导演对于传统农耕文明和乡土文化的思索,以及对于个体自我的唤醒发现和生命原初本质的思考。当然,影片在慢调抒情中也有弦断之声。比如,曹贵英的意外身亡和每一次“家”的破拆推倒。影片没有对此浓墨渲染,而是抚平情节顿挫的棱角,继续娓娓道来,就像一段沉潜的往事浮现,最终还是要复归记忆的深渊。影片的慢调抒情是为了让它的轮廓清晰再清晰一些。因而,电影呈现给观众的不仅是一幅乡土风情画,而且是蕴藏春夏秋冬殷殷语丝的时间长卷。

(作者系辽宁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