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有温情与敬意

辽宁日报 2022年07月25日

庄加逊

前些日,听得梁文道与杨照的对谈中有语,“说起钱穆先生,很多人心中立刻便会泛起一种朦胧的敬意”,不禁,心有戚戚。身为首屈一指的史学家,钱穆曾被誉为中国最后的通儒,致力于阐释发扬中国传统文化。他更是一位教育家,治学的一生与教学生涯几乎重叠,教学相长,彼此不分。

钱穆一生只两件事,读书与教书,此话颇切中要害:18岁担任小学、中学教员;1930年,《刘向歆父子年谱》问世,为学界推重,转入大学执教。先后任教于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齐鲁大学、武汉大学、江南大学等校。1992年归葬苏州太湖之滨。一生著述,广涉经史子集,后辑为《钱宾四先生全集》甲乙丙三编,凡1700万字。然,这份敬意实在“朦胧”,不过短短百余年,时空在瞬间被压缩、扭曲,重新被整饬,以至于今天的我们欲再重温先生所在的年华、所经历的变革、所处的困境与急需解决的问题、所做的学问、所述之语言体例格式,无一不“隔”。

年初理想国出品的钱穆著作简体版系列,首批包含《孔子传》《论语新解》《秦汉史》《四书释义》《宋明理学概述》《学籥》《阳明学述要》《庄子纂笺》八种,以《钱宾四先生全集》为底本,重新排校出版。书目顾及了“隔”的难题,避开早年最重要的学术著作(如以清代考据学标准读书札记体例完成的《先秦诸子系年》),多取中后期之作,在叙述上更贴近今人,不啻为抛砖引玉。八种之中,最可当得“敲门砖”的是一本小册——《学籥》,体量最轻,情意最重。学籥,顾名思义即学习之钥。钱穆举其成学之心得以告后学者,为读者开示入学门径。字里行间,有挥洒、有约束,论辩势如破竹,终复归于化境之静谧。那是凌厉的针法将锦绣学问背后的心境、推寻、会通、天人知行合一逐一化解复又重新凑合。每篇文章确乎独立,写作日期、场景不尽相同,但几经翻阅后,12篇文自是在起承转合间构成美妙的音律,于潜层似有若无地彼此勾连、衍生,庞大的根状枝蔓画在眼前舒展,一副稳固自信的表情。

想来,隔了时代、变了时空,有些叩问总还绕不过去:小到我们还需要读书吗?怎样才算是“合格”的读者,又当怎样治学?大到当做怎样的学问,当成为怎样的人,乃至于在历史转型的年代,如何处理自己的文化认同感?我们的稳固当从何而来?这些不得不然的“隔”,怕都是今人每日佯装忘却了的根本性困惑吧。

读书,从这心的叩问发端。

被要求的读者

若依钱先生,并非每一个人都称得上是合格的读者。这要求起点很高,同时还包裹着另一层意思:读书,必须经过长期刻苦的思维训练以及心智上的陶养。

在我为数并不算长的读书经验中,最特别的 “当头棒喝”来自《国史大纲》。书的引言大多循循善诱,意在引读者入胜。可钱先生偏不,“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的字样如戒尺悬于卷首,要求读者必先正其心,方有资格展页,并重提其治学生涯非常重要的、堪比灵魂的信念——温情与敬意。对本国的历史和文学要保有温情、敬意,不仅是《国史大纲》的指导思想,也是贯穿钱穆史学、文学论述的指导思想,故瑞典的马悦然教授称钱穆是20世纪中国史学家中最具中国情怀的一位。钱穆这四字信念一方面有学者的风骨傲气,另一方面似有些负气的意味在里头。彼时中国内忧外困,疑古、西化的风潮日甚一日,也是中国人对中华文明自信力相对低迷的时候。这篇引论(原文两万余字)先于原书发表,在学界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为什么应有温情、敬意?这个温情、敬意又是针对什么?钱穆特别强调并非针对所有的知识,而是针对自己的过去。《学籥》全书虽不见这四字提法,但篇篇都在诠释何以温情、何以敬意。尤其前四篇——《略论孔子学大体》《朱子读书法》《朱子与校勘学》《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从标题赫然可知,此信念并非横空出世,先生不过是在唤起对昔日的记忆,对当下的反思。中国传统文人血液里的DNA以及先贤治学之道究竟为何?敢问今天的我们对中国的过去是否是妄断妄议?对于读书治学是否又太过随意潦草?这在钱穆眼中无异于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面对前人的论述、过去的文化历史,温情就意味着把自己的脚放进他人的鞋里,把古人、历史当作切身的自己来体悟。如书中所引曾国藩:“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为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

于是,读书必得先有一“虚心”,才能放下自我的成见,回到历史当中理解事件发生的原因,理解历史中的人物,并在历史中找到或对现实问题有借鉴的答案。如此读书才能通古今,才能读活,才不算误己、误人。表面看,这四字关乎情,但要真的做到却又要在理上下苦工。若说金针度人,怕这才是“穿针引线”要害的针眼、所谓治学“一以贯之”的前提。

如何跑进去走出来

钱先生的很多观点振聋发聩,如认为凡治史必有两端:一曰求其“异”,二曰求其“同”,最后指出“变”之所在。历史生命和文化生命,必然有两种特征,一是变化,一是持续。中国的文化生命是在持续中有变化,在变化中有持续,“求其变”和“求其久”不仅是史学的精神,也是一种鉴古知今和古为今用的情怀。治学同样可以在变与久中找到法门:“求其变”与学问之入有关,专读一书,专治一人、一家、一派,从而了解它的缘起、流变、各个面向的转化,继而温故知新,在重新认识中推演新的视角乃至推寻出新知;“求其久”则事关学问之出,从此门转入别一门,达到博通,寻求通惯性,来到“体”乃至“化”的境界,乃上升为一生命的学问。《学籥》12篇:从孔门的为学为人之道,朱子读书法,到评点近代大儒的读书治学方法,再到钱穆先生结合自己读书治学谈论学问的“入与出”“推寻与会通”等,正是对“变”与“久”的实操案例。如此,读者可获知做学问“如何跑进去,如何走出来”。

然,学仅止于此么?严耕望的《钱穆宾四先生与我》里面有一段话很有意思,钱先生曾对弟子说:“我们读书人立志总要远大,要成为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这才是第一流学者。专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现在一般青年都无计划地混日子,你们有意读书也是高人一等,但是气魄不够,我希望你们还要扩大范围,增加勇往迈进的气魄。”治世抱负在此表露无遗。显然,先生对自己、对所有读书人的期许远高于表面的读书治学。学问做的再好最终要回到切身,否则都是徒有其表的无用文章。

真真是,读其书想见其为人。读钱穆,确有一股为往圣继绝学的气魄。末了,以《学籥》序目中的文句作结:“学之山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管窥蠡测,所不敢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