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今韵 史论融一:“解读美学”的当代名家

辽宁日报 2022年07月20日

高凯征

2022年7月9日,中国文学理论界名家、美学家王向峰教授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91岁。

王向峰先生专事教育与科研工作60年,以教为本,以述为业,勤勉苦辛,笔耕不辍,与几代学子结下深厚的师生情谊。在先生的教诲之下,国家栋梁、学术精英、艺界匠华,代代璀璨。每当忆及这些学子贤达,他便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这是先生最为欢愉的记忆,这时,那总是严肃的脸上便绽放出阳光般的笑容。

先生所教,从本科生到硕士生、博士生,主要是美学、文艺学、中外文论。先生所著与主编的60余部专业著作及600余篇学术论文也主要集中在这一学术领域。他是20世纪80年代老一代学者与新一代学者持续近20年更替期间为数很少的中介性学者。当时他未到五旬,已经有了20余年大学从教的深厚学术积累,加上极强的学术创造活力,又适逢社会转型万物逢春般的学术语境,他迅速地进入美学与文艺学的学术研究爆发期,并很快以其学术成果的创新性立项、古今融合的学理视野,以及严谨且不失生动的论说风格,在全国这一领域的学术界引起反响与关注。这种情况使他获得了一个历史机遇性的身份,即在全国的各种学术会议上,他直接与上代学者交流对话,成为他们中充满活力的一员,如他与徐中玉、蒋孔阳、周来祥等都有密切的学术往来;同时,他又是后来崛起的一代学者的长兄般的年龄,加上他爆发般不断推出的学术成果及重要影响,因此居于很受尊崇的学术地位。他在20世纪末接连举办的几个全国规模的学术活动,包括学术研讨会、教材研讨会、学术期刊研讨会等,不仅获得北大中文系、北师大中文系、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山东大学中文系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热情参与,并且一些前辈学者也应邀而至。这不仅证明了他在美学及文艺学界学术名家地位的获得是实至名归,也证明了他的一些重要学术观点及提法,对这个领域的学术研究所产生的具有引领意义的学术效应。

先生的《〈手稿〉的美学解读》获中国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这是一部经过30余年酝酿、连续不断地推出要点性研究成果,不断在教学中与研究生们切磋琢磨,终至完成的力著。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从1956年最初译入我国,到1979年结入人民出版社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其间经过了国内学术界的不少讨论,受西方对《手稿》研究的影响,讨论中不少误读与争论。这类误读与争论在20世纪80年代的全国第二次美学大讨论中仍然是讨论的热点。于是,怎样解读《手稿》,就成为一个有重要学术价值的课题。而《手稿》本身又直接涉及一系列对系统地理解与研究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作具有初创意义、延续意义乃至转化意义的重要范畴,如艺术生产范畴、劳动与劳动异化范畴、人化自然与自然人化范畴、美的规律与艺术规律范畴、人与人道主义范畴,以及直接关乎美学的审美对象化范畴等,这都构成解读《手稿》的精要,也构成解读《手稿》无须求解的迷津。王向峰先生在长期对于《手稿》的解读酝酿与反复解读中,对各种争论、其中的重点与难点均达到了了然于胸的程度,可以说,先生对于《手稿》的每一篇的要点阐释,每一段的事例选用,每一处的例证解析,都有着严格的争论点、重点及难点的问题针对性。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理论评论委员会准确地概括了《<手稿>的美学解读》的问题针对性价值:“本书对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美学思想,进行了相当全面、系统的阐发,对几十年来关于《手稿》的多种观点作了厘清,明确反对源自西方且甚为流行的对《手稿》思想的歪曲,结合作者本人几十年从事文艺美学研究的心得,分十七章对《手稿》的理论内容展开深入的讨论。”

《〈手稿〉的美学解读》是先生对《手稿》的解读,而这解读又是阐发,它阐发着解读者的解读根据及解读方法,从这个角度说,它又是先生对于自己的“解读美学”的建构,他在解读中建构他的“解读美学”,又用他的“解读美学”解读马克思的《手稿》。如同学界称宗白华的美学为“散步美学”,称周来祥的美学为“和谐美学”,称曾繁仁的美学为“生态美学”,我们也可以将王向峰的美学概括为“解读美学”。解读,即对于解读对象的细读透解。在先生的理论专著中、作品鉴赏中、理论批评中以及散文随笔中,都能见出独到的解读特征。这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风格。先生的“解读美学”,需要在三个方面往来穿行的功夫,即解读什么、对谁解读及如何解读,这靠的是深厚的学术积累与丰富的阐释经验,对此可以概括出三个要点:解读的思维转换与融会贯通,既要对于解读对象读深识透,又要求引发于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对象接受;把现实理论问题带入对象解读,使解读成为问题式解读,这一点前面已经谈及;把教学理念转化为对象解读的阐释根据,对此,先生有多年的教学经验,他的解读阐释,其重点、难点均体现出取之于教学的经验根据,其中包括精心安排的条分缕析、围绕要点的旁征博引以及取于本土的美学例证。

先生是国内著名的艺术评论家,著有《审美创造的灵性》《艺术的美学基点》《艺术文本的解读》《美的艺术显形》《现实主义的美学思考》《古典抒情诗鉴赏》《中外文学作品评论》等专著。他的艺术评论研究及艺术批评实践,有两个非常突出的特点,这两个特点也是当下国内艺术批评的不足,一是见诸批评的理论根基,这理论根基同时也是“解读美学”的解读根据,即古今中外的理论融通。先生“道”通古今,学贯中西,又将之反复酝酿地融通一体,以此作为他浑融的内在思维总体,它的博大化为他的视野,它的精深透入他的体悟。这样的理论根据,没有长久的艺术理论修养是无法获得的;二是用于评论的艺术感受,王向峰先生的艺术感受是由他的评论思维的内在总体性焕发出来的,焕发到对于对象的艺术自觉中去,而先生的艺术自觉又激发于他的根底深厚的艺术实践,他是著有10部散文集、诗集的散文家与诗词家,他把这样的自觉导入艺术批评,艺术批评就远远避开了观念化的通病。

为写此文,翻读到先生的一篇《品读诗中的一个“碎”字》的小文,怦然有感,这正关系到我此时的心情。文中王向峰先生感叹古诗“碎”字用得如此动情,对欧阳修“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的词句,先生评曰:“势要滴碎荷叶,但又不能;真的碎了就听不到声音了。”由此想到先生生前对弟子们耳提面命的训导,今后不会再有了,随着人去而碎了——他曾那样地倾情于他的弟子,甚至面对他们的差池与失误,定会严厉斥责,但先生的诗文与理论都在,只要捧读就会听到雨滴荷叶碎而不碎的声响,那就是寰宇中不断送来的先生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