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 刚

■提示

莫扎特离世太早，没有机会为自己树碑立传就沉默了。我们之前读到的林林总总的“莫扎特传”往往是关于莫扎特某段时期的记录，或者某个创作方向的分析，如同一块锦缎上的样品。而梅纳德·所罗门的这本《莫扎特传》则深入地探讨了莫扎特的家庭关系、时代氛围，对莫扎特音乐成就和人生轨迹的影响，以及莫扎特对此的顺从与反抗，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编成命运的网。

这一次莫扎特的故事

有所不同

长不大的音乐小飞侠英年早逝的悲剧，几乎成了莫扎特故事的通行版本。如果天才有个样本，那一定是莫扎特：早慧而幼稚。所有人都渴望子女具备他的天赋，但希望避开他的命运。

作者所罗门是在各大常青藤名校授课的音乐学家，后任教于茱莉亚学院。除了扎实的音乐专业背景，详实可信的史料，所罗门还拥有心理学学术背景。他通过大量史料，包括莫扎特与家人朋友的书信，演出的地方文献，当时媒体对他的报道，以及相关日记的记载，细致可信地层层勾勒，搭建出以莫扎特为主角的多幕剧背景，而信件中的倾诉、请求、畅想、抱怨则变成了丰富的台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较为全面的莫扎特的成长经历。这其中，尤其具有革命意义的是关于莫扎特父子关系的描述与分析。之前，许多传记的强光都集中在莫扎特本人身上。莫扎特一生也是从父亲那里得到抚育栽培，逐渐走向反抗控制，又反复寻求和解，以至绝望决裂的过程。

所罗门讲述了一个天才同样无法避免的人类古老困境——父子之间爱与控制、抚育与竞争——这种爱恨交织的关系贯穿人类权力和繁衍的故事，有时是巨大的推动，有时是痛苦的阻碍。

《莫扎特传》花了大量篇幅，介绍了莫扎特原生家庭中关键成员父亲的成长经历和性格。莫扎特的父亲利奥波德，是家中的主要供养者，也是莫扎特的童年导师，几乎影响了莫扎特的一生。

莫扎特父亲出身于殷实的手工业者家庭，自己是优秀的歌手和小提琴手，他在大学中途放弃学习法律，下决心以音乐为生，不顾母亲反对迎娶家境贫寒的女子为妻，最后成为宫廷乐师。利奥波德年轻时就已有离经叛道的倾向，野心勃勃却缺少责任感，厌恶为权贵服务又渴望功名，做了宫廷乐师，又经常批评雇主愚蠢、吝啬。

当一个有一定天分但又不足够高，自视颇高又怀才不遇，野心勃勃又不肯低头努力的父亲发现儿子有着极高天赋的时候，随之而来的就是全面的掌控。

从莫扎特童年开始辗转于王公贵族府上表演开始，利奥波德就放弃自己宫廷乐师的工作，成为莫扎特事实上的经纪人。父亲雄心勃勃带着莫扎特姐弟开始了欧洲大陆的神童巡演，赢得了名声与收入。这意味着，莫扎特从童年就已经开始承担起本来是父亲应该承担的养家糊口的工作责任，变成为家庭带来财源的“活的资产”。

从当年的书信往来中能看出，利奥波德虽然爱自己的儿子，却更沉迷于耀眼的制服，贵族的赞誉和可观的收入。而童年时期的莫扎特顺从乖巧，因此谈起那些本来颠簸不便的旅行也是充满欢欣的语气，仿佛一个孩子在四轮马车旅行的条件下，经历如此高强度的日程也是正常的。一方面说明莫扎特深爱音乐，从中获得了极大乐趣，另一方面他未成年前也确实信奉的格言是“父亲就是天”。

通过所罗门的对比，我们不难发现，利奥波德本人对侍奉权贵难以忍受，却又亲手将年幼的莫扎特推进这个行业，并且引以为傲。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证明了利奥波德的自私。因此，成年以后莫扎特在职业生涯中遇到被权贵轻视，或者其他种种不公，在父亲利奥波德那里很难获得安慰与鼓励。

充分了解了莫扎特父亲的人格之后，我们才有可能明白是怎样的人养育了莫扎特，而莫扎特对于命运给予他的一切，他又会怎样回应。

所罗门一方面描述了莫扎特的音乐成就“几乎发明了古典钢琴协奏曲”，又详尽地记录了莫扎特的经济收入和开销去向。名利财务问题，成为生嫌隙的根源，在莫扎特父子之间，儿子足以让父亲嫉妒的成功，而逐渐摆脱父亲控制的经济独立，都足以让利奥波德感到被“造反”的痛苦。

父亲是莫扎特命运的底色

为了阻止莫扎特堕入情网，利奥波德用恐吓来威胁——“女人都是陷阱和迷宫”；用道德来压抑——“对女人要保持必要的谨慎”；用宗教来规范——“像个好天主教徒一样来生活”。总而言之，利奥波德完全忘记了自己不顾一切结婚的经历，而要求莫扎特依旧全心全意为家庭服务。

所罗门通过利奥波德的书信，让我们看到一个既担心儿子误入歧途，又害怕失去对儿子控制的父亲的忧心忡忡。

在这种压力下，莫扎特几次恋爱都在父亲的反对下无疾而终。莫扎特遇到后来的妻子康斯坦策时，用了“愿意提供自己收入的一半”来贿赂，都没能打动利奥波德。父亲的刻薄自私深深激怒了莫扎特，也为后来父子之间的决裂埋下了伏笔。

莫扎特在友人的回忆中是孤独的，“一种内心的孤独感——与外界环境无关的孤身感，即使在朋友之间即使被爱仍然感到孤独”。这种描述对于现代人来说非常熟悉，巨大的名声，可观的收入也不能让人摆脱孤单。

利奥波德后来甚至要求女儿把外孙完全交给自己抚养，理由就是他会把“小利奥波德”（外孙的名字）培养成下一个天才。所罗门并没有把一位天才的家庭生活美化成田园歌，相反在一个天才生命中，必然因为卓越带来的财富与名声，让相关之人有更多出现矛盾的理由。

所罗门在书中内行地分析了莫扎特许多重要作品的主题动机，如何创新曲式，如何用音乐的想象隐喻这个世界，包括莫扎特的最后一部作品《安魂曲》。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与莫扎特需要经济收入，也需要展示才华有关。就像《魔笛》结尾“多高兴，通过音乐的力量，我们走过了死亡的黑夜”。

现实中，莫扎特没有从父亲那里获得无条件的爱，没有从手足中获得完全的理解，没有从权贵那里获得应得的尊重，但从音乐中，莫扎特获得了永恒。而所罗门的《莫扎特传》再一次冷静地提醒我们 “你不可能既天才，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