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涛
宋绶是北宋精于校勘的藏书家,他曾说,“校书如拂尘,旋拂旋生,”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一书即由此得名。王安石曾讥讽那些不知变通的固陋俗儒为“独守千秋纸上尘”,与此相反,文本的瑕疵,在多数编辑的眼里,恰如生尘的几案,又或惹尘埃的明镜,是需要勤拂拭的。
抄本时代,抄手是编辑,读者也是编辑,因着抄写和阅读,文本总是变动不居的,按田晓菲的话说,在文本平滑稳定的表面之下,律动着一个混乱的、变动不居的世界。田晓菲从陶渊明这一经典个案出发,在流动的抄本世界云游,探寻读者如何主动参与对“陶渊明”的生产和创造,从而勾勒出手抄本文化中陶渊明形象被逐渐构筑与塑造的轨迹,指出传统意义上那个“真正的陶渊明”,只是陶渊明众多可能的形象之一。
田晓菲选取《饮酒·结庐在人境》一诗来说明抄本的流动性:著名的“悠然见南山”的“见”“望”之辨。根据她的研究,“现存最早的《文选》抄本和初唐类书《艺文类聚》皆作‘望’,不作‘见’”。白居易《效陶体十六首》其九有诗云:“时倾一尊酒,坐望东南山。”假设诗人在写下这两行诗句时确实仿效陶渊明的诗句,那么他看到的陶集版本很可能采用“望南山”的说法。由此推断,在唐朝读者看来,“见”和“望”很可能没有什么深刻的区别。然而自宋以后,“见”代替了“望”成为正文而被广泛接受。苏轼《东坡题跋》卷二《题渊明饮酒诗后》载:“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显然,苏轼认为“见”乃无意而为,具有随意洒脱之感,相反“望”字就带有太强的自觉性。苏轼对“见”的偏好很快得到当时文人的普遍接受,并不断被人在诗话中重复。这种重复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文化力量,以此诗为表现人与自然冥合的典范,一直延续至今。
田晓菲根据前文已提及的此诗在唐朝的情况总结道,“种种迹象似乎表明,在苏轼提出‘见’乃原文之前,没有哪一种陶集版本是作‘见南山’的”,进而猜测是苏轼自己发明了“见”的异文。
田晓菲还指出,陶渊明在诗文中其实反复权衡、讨论、解释和辩护过他的退隐决定,而后来他的形象却越来越固化窄化为退隐后的状态。田又列举出宋书、萧统、晋书、南史这四种陶渊明的传记,并与其作品《五柳先生传》《归去来辞》《命子》《自祭文》等参校,发现四种传记无一例外,都以陶渊明的自画像开篇,其传记不仅充满了晋人对隐士的常见描写和缺乏现实基础的传言,而且同陶的作品难解难分地纠结在一起。后来,传记又被用来佐证对作品的解读,后人还做出很多努力,就像苏轼那样,试图使所有作品都符合陶渊明的主流形象。
悠然见(望)南山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叶梦得《石林诗话》记载了王安石与宋敏求关于皇甫冉诗的讨论,“王荆公编《百家诗选》,尝从宋次道借本,中间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字,荆公复定为赴字,以语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谁不能到。’次道以为然。”可见,即使是文本之外的编辑权利的归属,也常常是变动不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