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几本畅销书

辽宁日报 2022年07月18日

俞晓群

我在整理书房时发现一个现象:有一个门类的书始终与我如影相随,那就是畅销书。对读书人而言,此类书是一个充满歧义的存在。20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畅销书,一面追风,一面追问》,后来我在海外出版随笔集“二十年国内出版的人与事”,书名就叫《一面追风,一面追问》,这本书的内地版即《这一代的书香》。至于我们在“追问”什么?归结起来,大约有五点:

现当代意义上的畅销书概念产生于何时何地呢?它产生于1895年美国《书商》杂志,英文词Bestseler,是在某一个时间段里,图书销量的排行榜。据杨虎文章,1979年董鼎山在《读书》二期上发表《美国1978年度最佳畅销书》一文,首次将这个商业概念引入中国。

销量大的书就会被称为畅销书吗?不一定,因为畅销书被定义为市场化的产物,它的数量必须是从书店或网店的收银台上累加出来的,而不包括其他方式的发售,比如学生教材就不在其列。

畅销书一定是好书吗?不一定,它的铁律是有市场销售价值的书,而不一定是有文化价值的好书。所以畅销书又被归于流行文化的范畴,其中常常包含着许多世俗、甚至低俗的作品。比如某年《莫妮卡的故事》上榜,我问一位西方出版家:“此书是美国今年的文化头牌吗?”他连忙回答:“不,是垃圾头牌。”

畅销书与长销书是什么关系呢?两者不能画等号,但前者转化为后者的例子很多,如《傅雷家书》《我们仨》。后者转化为前者的例子也不少,如《围城》。前者转化为经典的例子也有,如《随想录》《平凡的世界》。不过更多的长销书可能永远不会成为畅销书,但它们永远在重印销售,永远伴随着一代代新人成长,历经几千年而不衰,那就是《易经》《道德经》《论语》一类经典著作。

畅销书的出现可以预测吗?一般说来,畅销书是不可知的,或曰可遇而不可求。早些年有统计称,美国每年出版5万本新书,最终能够成为畅销书的,平均只有三十几本。所以在某种意义上,畅销是非常态,平销或滞销才是常态。不过许多年来,出版人寻找畅销书的热情始终未减。他们的追逐大体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发现畅销书”,诸如斯科特·伯格《天才们的编辑》,改编电影《天才捕手》,就是编辑麦克斯·伯金斯发现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沃尔夫的故事。那些优秀编辑很有些传奇,他们只需要与作者约一次见面,喝一杯咖啡,聊天时翻几页书稿,作者与作品的价值都已经了然于胸了。此类故事中国也有很多,过往畅销一时的书,哪一个背后没有一段传奇呢?还有一个是“发明畅销书”,或曰策划。高手策划,如陈翰伯、陈原之“汉译世界学术名著”,钟叔河之“走向世界丛书”,他们已经成为编辑策划中的经典案例。但好的策划未必能出畅销书,有些策划既是好书又能畅销,如范用先生之《傅雷家书》《随想录》《牛棚日记》,董秀玉之《我们仨》《给孩子的诗》,就市场经济而言,他们确实是高手中的高手了。更多的策划乐于追风,或剑走偏锋,或打擦边球,或越俎代庖,或编创联手“往下奔”(dumping down),总之手段花样翻新,有时也会赢得几十万册的印数。

说完畅销书五问,再回到我的书房中,说一说我存放畅销书的理由。虽然畅销书的定义不以书的好坏为标准,但在榜单中好书还是大量存在的。在国际上,1997年查尔斯·弗雷泽的《冷山》,被誉为“南北战争版《奥德赛》,与《飘》比肩的文学经典”,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其电影获奥斯卡6项大奖提名。中国也有很多类似的案例,范用策划的《傅雷家书》,由畅销而长销,累计有200多万册的印数,而且还一直在印,我按年代存留了此书的几个版本。另外我还曾经拿到《傅雷家书》的版权,出版了一个辽宁教育出版社版。当时已经退休的范用先生依依不舍,写信给我,希望我们能够保持该书的传统与品质。董秀玉策划的《我们仨》,我也存有一册,2011年9月第34次印刷,印数达到79万多册。如此畅销书中的好书,我的书房中当然要摆放了。

畅销书是一个时代流行文化的重要印记。我曾经将经典与流行比喻成高山与流水,它们有各自的存在空间,不可或缺。比如全球化的文化印记,在畅销书中也有生动的表现。上世纪90年代初,《廊桥遗梦》几年都在国际畅销书榜上,中文版销量也不小。最近我找到译者,希望能改装几本真皮书留念。译者还笑着回话:“看来晓群也不能免俗。”还有《相约星期二》《谁动了我的奶酪》《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窗边的小豆豆》,都是知名的国际畅销书,连年上榜。作为一个出版人、读书人,这样一些畅销书,无论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研究,留存几册在架上,都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再有一套“莫言作品典藏大系”二十六卷,曹元勇策划,印装精美,从畅销到长销,再到诺贝尔文学奖的阵仗,更具有纪念意义。畅销书的背后,往往会留下许多难忘的故事。比如春风文艺出版社的小说,我存有很多,原因是我们同在辽宁,同属于一个出版集团,同在一座大厦中办公,熟悉的同事与朋友很多。后来我来到辽宁出版集团工作,与他们的接触更多了一些。难忘的书有“明末清初小说”,还有“布老虎丛书”“青春文学”等。安波舜策划的“布老虎丛书”,提出“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的出版理念,旗下聚合一大批一流作家,有小说,有散文,每本书开机都是10万、20万的印数,留下令人难忘的出版案例。回想那些年我们之间的交往,一次是在出版大厦中,我们上下楼走个碰头,他停下来对我说:“晓群,听说你签下了米兰·昆德拉的全部作品,我们能否合作呢?”后来我们先后来到北京工作,在两次《新京报》的年度颁奖活动中,我们都相遇了。我领取“幾米绘本”的奖项,他领取几本畅销书《痛并快乐着》《我不是潘金莲》的奖项。再者春风文艺出版社有出版畅销书的传统,后来有“青春文学”“小布老虎”上市,有些书印数巨大,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震动。那时我已经很少看小说了,但因为职业需要,我的书房搬来搬去,这些书还是留存一些在书架上。

有前辈说,从事编辑工作,如果没做过畅销书,没经历过那种惊心动魄的体验,将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我做编辑工作近40年,回忆一下,曾经做过哪些畅销书呢?有哪些成功或失败的例子?先说成功的例子,首先是《中国读本》,它从辽宁到北京,由畅销到长销,陆续出版过二十几个版本,累计印数1000多万册。但许多印数都是通过读书活动实现的,不太符合畅销书评定的原则。其次是“幾米绘本”,依然是从辽宁到北京,幾米先生一路绘画,我们一路出版,累计印数也不止1000万册,有《向左走,向右走》《月亮忘记了》《我不是完美小孩》《拥抱》等,都有近百万册的印数。这是一套典型的畅销书,但引入内地市场时还是留下许多故事。最初外方说,幾米绘画风格在海外可以畅销,国内可能需要数年之后,才会接受这样的艺术形式。我不甘心,就想尝试一下,结果一试而中,畅销不止。

最后说一个不太成功的例子,那就是《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在国外连年上榜,年销售量经常在200多万册。但我们引进后印数始终达不到畅销的高度。什么原因呢?有说是我们的营销能力不够,也有说是文化差异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