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之美 与概念之趣

辽宁日报 2022年07月13日

韩文鑫

阅读法国评论家阿尔贝·蒂博代的《六说文学批评》,让我想起了家西边的麦田。

那年,小麦长到一刀韭菜的高度,鸟儿也来了。那真是个生机勃勃、令人激动的季节,家西边大块的麦田里,麻雀、黄鹌儿等等的鸟儿们,在那片平平展展的麦垄间飞进飞出、窜来窜去。

我自小是个笨孩子,捕鸟遛兔子都很外行。外行归外行,却常常撵着一帮孩子看热闹,可是,始终不得要领。人家跑,我也跑,人家蹲下,我跟着蹲下,等到有人喊“中了”,大家都像听了冲锋号一般向目标冲去的时候,我也跟着跑,却不知道目标在哪!所以,关于家西边麦田的鸟情,是我爸描述的:鸟很多,细柳叶、家雀、呼巴拉、黄鹌儿、麻鹌儿都有,主要是黄鹌儿和家雀。

黄鹌儿和家雀,鸟性不一样。打黄鹌儿,用弹弓最好。追到黄鹌儿,这鸟却不肯马上飞,而是蹲伏在麦地里,盯住打鸟的,看你如何反应。若耐不住性子,抻开弹弓就打,十有八九打不着。会打黄鹌儿的,都要绕着它转几个圈。黄鹌儿盯住人,跟着转圈儿,就转晕了,这时,是发弹的最佳时机。家雀却不同,这鸟飞起一团雾,落下一大群,弹弓子不好使,家雀在麦垄里来回乱窜,眼神也敏锐,绝不像黄鹌儿盯住人跟着转,但凡看见人有动作,突儿一下,就飞走一群了。捕家雀要用大网。那时候,有网的人家不多。我爸是个老下海儿的,他有一副搬网,网片有两米见方,那一年抓家雀,派上了用场。

那天头晌,我爸下夜班回家,本该睡觉休息,无奈何,他身上揣着两辈子打鸟捕鱼的神瘾(我这辈的瘾头也让他没收了),又赶上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就取出网来,带着一帮孩子,去了家西边那块地。

到地中间,选块相对高些的麦苗,把网片扣在麦垄上,冲南的方向留着口子,东西北三面用土块压住网角,然后,所有人到南面地头,横作一排往北走,鸟儿们就非常听话地从麦苗间隙向北窜去。其中,家雀居多,也有黄鹌儿、麻鹌儿。

最后的时刻,无数只鸟钻进了网,四平方米的渔网网住的麦田里,就像开了锅的高粱米粥,连翻花儿带冒泡儿的。家雀、黄鹌儿装了一网袋。回到家门前,赶鸟的孩子们都分得了自己的劳动果实,还剩半网袋的家雀和黄鹌儿。我抓着网袋冲回家,乐得忘乎所以,打开网袋就往外掏,没想到,扑棱棱,有少半袋的家雀,一下飞出来,寻着打开的窗子,逃走了。

这件事我记忆犹新。

多少年后,我业余做起了和捕鸟相类似的工作——创作文艺评论。

没开玩笑,搞文艺评论,真的很像捕鸟。文艺批评的困难也和捕鸟相似,面对的作品,品种繁多,面貌各异,生机勃勃,似是而非,各有意趣,还极其能“窜”,就像麦田里的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捉住,更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归类,即便发明了一张很有“概括性”的网,一网扣下,也和麦田里的结果一样,家雀居多,也有黄鹌儿和细柳叶。

在文艺评论队伍中,我和当年在捕鸟队伍中大致类似,追着赶着随大溜,主动作为很少,所以,直到今日,还勉强算是个文艺批评爱好者。和当年有所不同的,是在追随的过程中,我有了欣赏的机会,欣赏前辈和同好精彩作品和创作过程的机会。

在一次阅读评论家陈晓明作品的时候,我发现了法国评论家阿尔贝·蒂博代的书《六说文学批评》。

阿尔贝·蒂博代,生于1874年,卒于1936年。蒂博代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活跃于法国文坛,他的批评文字以宽容、稳妥和亲切而享誉。他在1922年连续作过6次有关文学批评的讲演,1930年以《批评生理学》为名结集成书,后来中译本取名为《六说文学批评》。该书为学界熟知的是将文学批评分为三个区域: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后来经常被引作区分不同批评人群的依据。

读过后,忽然感觉我所作的评论不正是蒂博代所谓的“自发的批评”吗?我很激动,按照蒂博代建议的“感觉、理解、帮助形成现在”的路径深入进去,这些评论就有了自己的落脚点。面对我的麦田,似乎找到了捉住评论的网。我很兴奋地通过微信,把这一发现传递给评论家曾镇南,没想到,曾镇南说蒂博代还是有些书生气,并推荐另一本对文艺批评进行划分的书《西方文艺批评的五种模式》,书中对批评的分类为:道德批评、社会批评、心理批评、形式主义批评和原型批评。

比较之下,我理解了曾镇南的推荐。是的,所谓描述式的概念,是从外在着眼,而非从本质出发。因此,它“不能准确地概括文学评论”,比如蒂博代所说的“自发的批评”,在其阐述中,也称为即时的批评。这张“网”存在漏洞。在我这样的业余选手来看,用此“网”捕鸟必有收获,而曾镇南这样的高手一过眼,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怎么能对前辈的敏锐不去欣赏?

所谓理论,讲究的是准确、严谨、精妙之美;所谓概念,讲究的是内涵、本质、形式之间的对立统一之趣。概念是开展评论的工具,用概念演绎理论的逻辑之美,有发明之趣,也有捕获之趣。作为一个文艺批评爱好者,理解到这一层意思,算不算也是一种进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