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落在树梢上

辽宁日报 2022年07月13日

张淑清

月亮落在树梢上,父亲扛着一把锄头走回院子,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身后是比身影更长的路。狗儿从迎面吹来的风里,已经识别父亲的身份。那些由泥土、汗水以及旱烟叶子掺杂发酵的气味,村里的狗熟悉,草木也熟悉。一粒米、一朵花都清楚,那是父亲的味道,一个村庄的气味。

昨晚的时候,父亲就收看过天气预报,今天晴朗,万里无云。无论刮风下雨,父亲必然去地里走一走。看不到庄稼,他摩拳擦掌,坐立不安。吃过一碗玉米粥,父亲就出门了。父亲出门时,日头刚醒,在山坳伸一下头。村子的鸡鸣倒是很早,嚎一嗓子,树醒了,再吼一声,河也醒了。井没有废去,它照常被一只铁桶或者水管拎着、吸着。浇一浇菜苗,让一些牲口解解渴。井水被倒入一只泥瓦缸,等着一瓢一瓢舀进锅内,进行一日三餐的烟火。父亲的衣襟上仍粘着昨晚的月色,嗅一下,有麦香,有一条河的歌音,有野鸟划过的翅印,有蛙声停在衣袂,也有一滴一滴露水落下来的滴答声。

父亲肩上搭着一条毛巾,脑袋扣着一片山芋的叶子,叶子湿漉漉的,刚摘下还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趿拉着拖鞋,左脚的拖鞋和右脚的不是一对,鞋面也坏了,被一根破布条固定着,他管不了这些,只要能穿就行。父亲舍不得丢弃任何和他生活了很长时间的物什,窗台上躺着豁口的镰刀,墙壁上悬着碎了一截的镢头,柜子上立着不走的老座钟,木头匣子里卧着上世纪60年代戴旧的一块手表,老房子换了两次瓦,换汤不换药。这一件件物什和父母息息相关,每一件物什都有一个鲜活的故事,它们陪着父亲和村子,一起慢慢老去。

父亲重复着昨天走过的路,那些弯曲的、笔直的、坑坑洼洼的小径,仿佛生长在父亲身体里的脉络,它们一条条、一根根直达人的灵魂,和父亲一道接受尘世的风雨变迁。随意扯起一根,都会说出很多经历。一条路没人走了,就荒掉了,被草堵死。父亲总是走村里人不走的路,他独自修好那条路,用镢头和犁铧,开出一处田地,种上谷子和糜子还有荞麦。秋天了,收回家,总留一部分在地上,不割,让那些鸟儿来吃,每年如此。父亲在大地上种庄稼,收获粮食,也在默默地修行。

我们选择城市住下来。住的高楼,像挂在一根根树干上的鸟笼。月光偶有落在树梢,月亮不及村庄的浑圆,缺少什么呢?也许是一种精神。我就是借着这样弱不禁风的月光,给住在城市的日子写几首诗,写一篇篇小说。深夜下班的小巷,踩着纤细的月色,不至于迷失回家的方向。田里的庄稼灌浆,穗子一天比一天结实,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父亲与庄稼形影不离,这个季节,谷物需要父亲的陪伴。垄上没有一棵杂草,一块石子。父亲在地头,坐一坐,如禅,植物也喜形于色,心底踏实。大多时候,父亲卷上一支喇叭筒烟,一边津津有味地抽着,一边眯着眼,欣赏着他的家园。这一棵棵庄稼,像他俗世里的儿女,亲切又落落大方。父亲了解它们的习性,身上的每一个变化,这棵稻子被马蹄踏过,至今直不起腰;那株玉米被车轮辗轧过,依然朝上伸展。父亲喜欢在月亮升起时,和作物促膝长谈,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月光下,父亲语速缓慢、不急不躁,藏住平素的火爆脾气,说一会儿,停下来。与它们对视一番,会意一笑,眸子里盛着世间最美好的深情与悲悯。父亲在地坝逗留很久很久,月亮偏西才轻轻回来,进得屋子歇息。父亲蹑手蹑脚经过我们的炕前,带进一阵风,风里是粮食的馨香,是大地的消息。只是那样的夜晚,多年以后是用来怀念的,我们习惯在时光隧洞,伸手一掏,就是一弯皎洁如初的月亮,月亮落在村庄的白杨树上,守着月光的人愈来愈少,他们毅然决然去了远方。

年少时,我们跟着父亲,跟着一匹犁地的马,跟着飘浮的白云,在大田内走来走去。天蓝得一尘不染,父亲在前,我们在后。一天的时间,在大田里度过,月亮落在树梢上,马来了,又去了。把地趟了一遍又一遍。马车和犁铧穿过田野,穿过浓烈如酒的月色,将谷子、豆子、稻子、麦子运回家。

马和父亲如出一辙,经常披星戴月,辛勤劳作。马累得精疲力竭,月亮下,吃一口草料,沉思半天。父亲弄不懂的问题,说给马听,马和父亲推心置腹,在月光如水的晚上,分不清他和马有什么不同。父亲在村庄,活着活着就成了一匹老马。他和马可以共赏一轮月,在绵长的光阴里彼此称兄道弟,疗疗伤。

村庄有树,月亮一来,落在树梢上。我在月上柳梢头时,和一个男生约定海枯石烂情不变,最终,他的月色里,没有我,我的月光下住着另一个人。我们一别两宽,再无瓜葛。或许,此刻,他和我一样,静静坐在月光深处,凝思与遐想。没有树依着的月亮,它如我一般,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