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潮了。海水缓缓退着,近岸的滩涂渐次坦露成一片平阔,远远的前方,隐隐出现了一些模糊的黑点儿,随着海水离岸越来越远,那些黑点儿变成了一根根竖立的木桩,那便是定在潮间带的亮网立桩了。
亮网,是渔家的传统网具,以木桩将网固定在低潮线上,木桩分左右两排,相距150至200丈,每根相隔三五丈,两排木桩斜斜向前伸展、靠拢,都长达百多丈,在海天相接处,如一对巨大的燕翅合抱在一起,网口面向岸上,故又称燕网。网绠固定在立桩上端,高达丈许的网衣垂下,在海水间连成一个巨大的三角网兜,当海水退离那个网兜的底角,撇滩的海物就成了渔家的收获。亮网的网兜所在,渔家称为“露底”,海水退去,露出了网兜的底,露出了堆在网底的海物。
滩上,星散的人,跟着潮印走。这些人,是赶小海的,一个个都弓背,低头,把眼睛盯到脚前。海水退去,滩上总会遗留一些海物,鱼呀虾呀蟹呀贝呀,寻寻觅觅,终于有了发现,弯腰,伸手,一个海物就进了赶小海的筐筐篓篓。
潮水继续退去,一些小贩出现了,一根扁担搭在肩上,两个苇编的笼子吊在背后,在辽东地面,称作挑鱼的,他们以批发的价格装满两苇笼子海物,到黄海北岸走村串屯。
海潮,每天两涨两落。海物乘潮而来,入了亮网环抱的水面,潮落时,有一些海物被网拦截,继而随着水位的低落,被网兜挡住,成为渔人的收获。数量的多寡,无定,好的时候,船会满舱,差的时候,可能半舱或是半舱也不到。
淘湾了!
淘湾,是渔家特有的方言。淘湾的意思很明白,潮水退去,网兜里的海物摞成摞垛成垛,船载不了,人也搬不了。为什么叫“淘湾”?不好说了。淘湾二字,不是说出的字或是写出的字,只是一辈辈渔家人口头表达的字音,大同小异,计有“táo wán、táo wàn、táo wān”,渔家人仅知道这样的字音,不知道这字音代表的是两个什么字。好多年来,我曾试图弄清这两个字音代表的文字,在海岛,在海边的渔村,我访过年轻的或是年长的船长,访过七八十岁的渔民,也曾请教过史志界的朋友,都不知道。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只好试着梳理文友及我的几种推测,把字音转换为汉字,以期尽量接近字音的本义。我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不这样办,也找不到别的办法。
我所以选择“淘湾”二字,一是觉得亮网如瓢,不淘米而淘海物,大气,有意味;湾,量词,本义指河水弯曲处,也指海岸凹入陆地、便于停船的地方,网底处的网兜,形如弯臂,不停船,搂鱼虾蟹贝诸般海物入怀,以臂为湾,露底就是一个湾,有形象感。二是,淘和湾两个字摆在一起,平实,有遥望感,有一种泊在时光里的沉静。
淘湾,是渔家的节日。每有淘湾,鱼也好虾也好蟹也好,船老大就开始发话了,谁要有能耐,随便拿,一个大钱不用出!只要你能拿得动,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愿意拿多少就拿多少!
都说天上掉馅饼,可是,谁也没有见到过,这一回,潮水退下去,露底分明真有了一个大馅饼,真就在眼前摆着。不,比大馅饼强百倍。赶小海的也好,挑着苇笼子的小贩也好,一时间都恨不得再多出两只手,船老大的话音未落,就跑着跳着扑向了那堆小山一样的海物,朝筐里装,朝篓里装,朝笼子里装,那筐那篓那苇笼子都装得冒了尖,还觉不够,可是,够与不够,也没处再装了,就后悔自家的筐自家的篓自家的苇笼子太小,要是再大一点多好啊!
和那些被网兜住的海物相比,还是人聪明,有人脱下了裤子,把两只裤脚扎上,朝裤筒里急急地装。裤子装满了,小褂也装满了,再没有什么东西可装了。然而,人们还不走,还想多装点,没地方装了,便将一条鱼或是一只蟹,朝笼里筐里或是裤子里塞。正塞得热烈,船老大就喊了一嗓子,涨潮了,该走啦。
潮声隐隐传来,远远的一条白线跳跃着越来越近。可是,没有人离开那堆海物,似乎不把海物全装起来就不能罢休。船老大又喊,快走吧,再不走,就等着当鱼食吧!
潮声变得格外响亮了,一线白色的浪头越来越高,潮水,已近露底,在滩上的船,也摇摇晃晃地要漂起。谁也不想当鱼食,不想离开也得离开,潮声里,满载的小贩和赶小海的队伍,朝岸上出发了。
一些人,扁担在肩上颤,苇笼子在身前身后颤,装满海物的裤子骑在脖子上;一些人,着筐背着篓,扛着装得鼓鼓的上衣。满载的人们,脚在潮前奔,潮在身后涨。开始离开露底时,人们的脚步都迈得雄健,潮水呢,在离人大老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吐着浪花,一派闲庭信步的姿态。谁都知道潮水就跟在身后,谁也不想不要小命,可是,刚才还不紧不慢像散步一样的潮水,不知不觉间好像开跑了,潮声也越来越响。肩上的担子仿佛千斤重,想歇一下,不敢,想快走,两只脚像灌了铅,不听使唤。潮水在身后撵,走不动也得走,咬着牙走。
潮头,离人群越来越近了,飞起的浪花,溅到了人的背上,有的人实在走不动了,放下担子,硬着头皮喘口气。回头,远远的一个浪头跳起来,一瞬间砸到了脚下,扔下扁担,朝前跑去。还好,一挑子海物还给海了,人,终于把两只脚踩到了岸上。听说,有个小贩,上岸时,潮水齐腰了,咬着牙撑到了家门口,身子却瘫成了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再也立不起来了。
一辈辈人,守海,吃海。海养人,也吃人。
如今,在北黄海的滩涂,好多年来,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哪怕一次淘湾,甚至,淘湾一词,也都早已被淡忘了。只是,老一辈的渔人,偶尔会说起早年淘湾的往事,说那堆在露底的鱼山虾山蟹山,说那海物一分钱不花就可随便拿的快意。自然,也少不了说起贪心的小贩和赶小海的,为了多拿一点不用花钱的海物,白白送了命。后辈人听了,像听一个遥远又古老的传说,感叹着如今海物的逐年稀缺,也笑话当年的小贩赶小海的太贪,为了值不了几个钱的海物,搭上了性命。认真说起来,如今,贪的何止是小贩赶小海的,木船变成了钢铁的船,马达代替了风帆,船大了,船多了,网眼却变小了,一网网收起来,捕获了应季的鱼虾,也网尽了鱼虾们的儿孙。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人的欲望,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可是,如果任欲望膨胀,灾难就如影相随了。海大无边,一辈辈的守海吃海,以为只要海在,鱼虾蟹贝就会永远和海同在,大船小船,成群结队奔向大海捕捞。须知,海再大,也有累了疲了的时候。
但愿有一天,淘湾,重新驾临潮带间。淘湾,是渔家的节日,也是海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