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河流

辽宁日报 2022年06月01日

晓 寒

小时候,记忆最深的是脚上的布鞋,鞋底裂开,即将脱落,鞋帮子翻了起来,鞋尖上露出的脚趾,像好奇的眼睛,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对于新鞋的样子,我几乎没有多少印象,尽管我对一年中仅有的一双布鞋付出了一个孩子足够的深情。

夏天的早上,雷声碾过头顶的乌云,暴雨开始清洗村庄,腾起的烟雾里,万物都在漂浮,摇摇晃晃从眼底淌过。风住雨歇,浮尘、淤泥、草屑、枯枝都被冲进了水沟和河流。山路露出坚硬的筋骨,湿漉漉的石子散落在上面,摆出一副慵懒的姿态,它们是雨水的遗物,不管热闹在与不在,始终怀抱着内心的安宁和寂静。我把布鞋用纸包好,放在书包里,光着脚走在山路上。云彩飘拂下的村庄,众水喧哗,它们脱下了伪装,呼朋引伴,沿着沟渠、水圳、河流,向着远方逃遁。路边的田垄里,稻子依旧沉默着,头颅低垂,一副谦卑的样子,唯有剑叶高高扬起,像谁的手,举着一串串珍珠。蝉躲在看不见的地方歇斯底里,鸟在河边的树枝上,放开喉咙重复着昨天的语词。与我同龄的孩子蹦蹦跳跳的,走得轻松悠闲,一旦碰到水洼便停下来,一只脚高高抬起,重重地落下,水花打湿了他们的笑声。只有我走得慢,一个人落在后面,孤零零的,仿佛刚刚闯了祸,小心翼翼,躲躲闪闪,尽管如此,石子还是像潜伏在暗处的敌人一样,不时偷袭我的脚板,送来尖锐的刺痛。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对付石子的棱角的,在光脚走路这件事上,和下地帮家里干活一样,我都属于弱势中的一员。

我宁愿冬天快点到来,天地变成广大的沉默,雪花像是大地放牧的羊群,随风席卷而来,把山路铺成软绵绵的鞋底,供我在上面健步如飞。刚把脚踩在雪地里时,就像遭到了寒冷的电击,连牙齿都在痉挛。走一段后脚板变得通红,就适应了,不冷了。到学校后,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会用一个木桶给我打来温水,他是这所山村小学唯一的老师,他说,水不能太热了,要不会把脚上的皮烫掉。这话招来过怀疑的笑声,只是没有人去验证。洗过脚穿上布鞋,使劲蹦跶几下,一种踏实和满足在身体里流动,觉得这就是幸福本来的样子。整整一天,我们都是这栋一字形的瓦屋圈养的孩子,在里面撒野、欢笑、哭泣。台阶以外白茫茫的世界,成为我们不可逾越的禁区,似乎那里竖着一道看不见的樊篱。只有到了觅食的鸟雀一无所获,带着哀鸣疲惫地飞向巢穴,白皑皑的屋顶浮起蓝色的炊烟,我才会再次用纸把布鞋包起来放进书包,光着脚走出那扇在寒风中吱呀作响的大门。

那时候,没有谁像我一样渴望阳光来迎接雨水,唤醒每一个新的日子。一早起来,阳光倾泻而下,在山山水水间纷纷扬扬,大地光明如雪。在充满善意的阳光里,山路如一个和蔼的老人,从容、踏实、笃定,在等待、接纳我穿着布鞋的双脚。那时候,我的胆怯和失落都已雨过天晴,一路连走带跑,无人懂得的欢乐像野花的芬芳,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招展横溢。不过,这只是我失败的想象,我生活的南方,不分季节,雨水总是隔三岔五地降临,它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村庄。

山里的孩子性子野得很,不过到最后都在生活中被驯服。赤脚在雨雪里翻山越岭,对于一年只有一双鞋子的我来说,不得不这样做,倘若雨一脚,雪一脚,过早把布鞋穿破了,接下来就得光着脚挨过每一个日子。

有一年刚入秋,我脚上的布鞋就像一个老人油尽灯枯,充满了分崩离析的征兆。母亲见了说,过几天丢了吧,给你做双新的。她从席子下拿出一张压平的竹壳,对着我的脚剪了个鞋样,熬了碗浓稠的米汤,然后拿出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布条,那是平时做衣服时留下的边角料,她把那些布条拼起来,在门板上铺一层,然后用鬃刷刷上米汤,再铺一层,用手压紧,再刷米汤,这样一层层往上铺,像一个个的日子不断地堆积。直到厚厚的一叠,在底面分别蒙上整块干净的白布,放到太阳底下暴晒几天后,她从老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刀子,那把被她称为“皮刀”的刀子小巧玲珑,刀身仅两指来宽,形状像一把斧头,刀口闪着寒光,锋利得仿佛可以切断生活中的一切困顿和哀愁。那时,母亲虽已临近中年,但肌肉还很结实,对生活的热情和期待仍是她一举一动的内容。刀子在母亲的手里,像是学会了服从,刀锋顺着鞋样的边沿泅过,布屑儿纷纷扬扬地跌落,像是风吹落树上的雪条儿。

夜晚,母亲开始搓麻线,她把两腿并拢,上面搁着块凹面朝下的瓦,脚下放一碗水,身边的竹篮里,是一个个麻线团。她隔一会在掌心里蘸点水,在手掌和瓦片的摩挲声里,麻线变成一根根细细的绳子,匀称、柔软,像岁月一样悠长。接下来开始打鞋底,把鞋底夹在一个木夹板上,双脚把底座踩牢,食指戴上顶针后,从容地飞针引线。屋子里,煤油灯的光在风中影影绰绰,母亲的额头渐渐冒出汗珠,妹妹趴在墙角的竹床上酣睡,刚学会走路的弟弟躺在她身边的摇篮里。外面月光如雪,照亮了半边台阶,草虫在台阶下的石头缝里低低地吟唱。

纳好的鞋底,平整、结实,被细小的麻绳分成整齐的菱形的格子。那些格子,被母亲的手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储藏着斑驳的夜晚,有星光、月色、犬吠、鸟啼,还有一个女人不曾命名的秘密。

鞋帮子是青色的,这种颜色耐脏。用米汤浆过后,平贴在门板上,像一只摊开翅膀保持着狩猎姿势的鹰,母亲对着它轻轻一挥手,它扇动翅膀,唰的一声从门板上飞了下来。在夹板上一针一线绱好后,母亲将装楦子的木箱子拿下楼来,从里面反复挑选,大小合适后往鞋帮子上喷一口水,先在鞋尖上塞一块,再塞鞋跟,接着在中间加一块或两块,用小铁锤敲得严严实实,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楦过的鞋平展、顺畅,看着舒服,如一个女人尚未出现皱纹的脸。

几天后,母亲把崭新的布鞋递给我,对着我笑吟吟地说,试试,看合脚不?我穿上,走几步,转一个圈。母亲蹲下身子,在鞋跟和鞋尖上捏了几下,嘴里嘀咕着,嗯,大小差不多。她很满意地站起身来,摸着我的头叮嘱一句,要记得爱惜东西。我点了下头,穿着这双新鞋去打发飞奔而来的日子,寻找生活赋予我的快乐,承担不属于我这个年龄的酸楚和悲伤。

其实,新鞋并不如想象得那么好穿,硬邦邦的,甚至还有些硌脚,只有穿过十天半月后,才能逐渐感受到它的柔软,一脚下去,像踩着一朵温柔的云。洗过晒干拿在手里,还能闻到草木的清香,来自棉、麻和水稻。土地养活的草木,总是以不同的形式抵达我们,贴近我们的肌肤,进入我们的身体,像母亲的爱和慈悲,在我们的身体里形成一条河流,这条看不见的河流,生生不息,不仅穿越个体、族群,也穿越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