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爽

一个我一直很喜欢的作家，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读完有些失望，对生活观察的准确、鲜活幽默的语言，这些在他的短篇小说中每每令人拍案叫绝的东西，在他的新作中全都不见了。作品中，人物面目模糊，心理和细节描写如隔靴搔痒，只剩下一个冗长的线性结构的故事，看似宏大的叙事，不过是一个个被简单关联或者说堆砌起来的事件，如PPT一样被展示。

这或许是一个作家必须要付的学费吧。从写中短篇到写长篇，所需要的能力不可能只是增加字数的简单加法，这是常识。但在一个年轻的作者动辄可以写出百万字爆款网络小说的事实出现后，常识被有意无意地忘记了。网络文学当然不乏精品，同样有优美的叙事和奇异的想象。但当一个作家用网络文学的模块化生产方式来建构长篇故事的时候，他变得匆忙了，来不及放大细节，来不及对人物的内心进行精细描摹，他要匆忙地赶路，从一个事件到另一个事件，不断地掀起高潮，无法停下脚步对社会和人性进行观察与思考，更没有时间去做结构上的精巧设计。而这些被他忽略了的，恰恰是严肃文学所擅长和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对于每一位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一直在修炼这样的功课：简洁准确。把文字写短，做到言简意赅，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而在准确的同时，还要像锋利的剑一样刺中要害，深入而深刻，那就更难了。而在文学创作中，不仅同样需要简洁准确，把复杂的事情浓缩提炼，还要有把简单事情说复杂的能力，把一闪之念放大如宇宙，如米兰·昆德拉所言，“事情一定比你想的要复杂”。

而从短篇到长篇的文学创作，就更是难上加难。如上述我喜爱的作家，他在短篇小说创作时，剑是犀利的，但放大到长篇，从一个或者少数人的片断世界的呈现放大到一个人的全部人生和更多人的世界，他要始终保持锋利，不断地刺中要害，就显得捉襟见肘。所以作家唐诺说，“文字书写从不是件容易的事，有失败的短，也有失败的长，有没道理的短，也有没道理的长……真来计较，短的东西较不容易失败，因为一见之得凡人有之，人漫漫一生哀乐迭起悲喜交集，总多多少少可凝结出一些真的、晶莹的东西，绝对足够人写好几篇短文短诗。”

“写长”之难还不仅在于不断制造每一个“短”的准确，还要求写作者有把握全局的能力。从单一人物、单一事件到多人物、多事件，事情的微妙程度不是物理的叠加，而是化学的发酵、生物的变异，事件中的主角在不断变换，矛盾的焦点在不断地移动，形象越来越大于思想，做到收束自如，对写作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我们经常嘲笑网络小说作家，总是忘记去填前面挖好的坑，于他们，这可能只是日更、周更的副作用。而对于严肃文学的写作，我们必须于作家的能力上有更多的要求，他们不仅要始终保持心思的清明、条理的清晰，还要有坚定的意志力。有时我甚至会觉得这是个力气活儿，作家要有一口气坚持到底的能耐，如武侠世界里的独孤九剑，再快再精准，最终还要靠内力的比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