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博藏 明代仇英 《清明上河图》(局部)描绘的宋代市井生活
记录二十四节气 市井生活的典籍
张永涛
提 要
两汉以后,成形的二十四节气彻底融入百姓日常生活中。从南宋陈元靓编撰的《岁时广记》中可以发现,人们的生活与节气紧密关联,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活动。《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则是关于两宋两京城市风貌风俗的回忆录,三书重在追述城市风土人情,所记从官署处所到城内街坊,从饮食起居到岁时节令,从歌舞曲艺到婚丧习俗,几乎无所不包。《古今岁时杂咏》更是按一年四季的节气时令编排,生动铺展叙述了百姓的日常生活。
中国人重视岁时生活的记录与保存,很早就发明了“岁时记”这种岁时生活的文献记录形式,并形成特有的岁时记传统。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内藤湖南说,“唐代是中世的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造极与近世,在岁时方面,体现为节气与宋代社会生活的空前融合及其对今天节令风俗的塑造和影响。
打春牛
苏轼词《减字木兰花》:“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说的是立春“打春牛”“立春幡”的风俗。
《岁时广记》立春条下,有进春牛、鞭春牛、争春牛、买春牛、送春牛、缠春杖、立春幡、簪春幡、赐春胜、剪春胜等多处记载。如“剪春胜”载,“后汉书立春之日,皆立青幡,今世或剪彩错缉为幡胜,以戴于首。”东坡另有诗云,“分无纤手裁春胜,况有新诗点蜀酥。”“鞭春牛”载,“立春前五日,都邑并造土牛、耕夫、犁具于大门外之东,是日黎明,有司为坛以祭先农,官吏各具彩杖,环击牛首三,所以示劝耕之意。”
据上述资料可知,宋代开封及诸州县官府,每到立春前夕,就在府门外以土塑造耕牛、耕夫及犁具,到立春黎明,设坛祭祀先农,官吏们手持五彩丝线缠绕的“春杖”,击打土牛三下,表示劝耕之意。《东京梦华录》还记载,立春期间,开封百姓制作小春牛和春幡雪柳等节令风物出售或赠送,皇帝在朝会时也会赏赐百官金银幡胜,官员们就戴着这些幡胜各自回家。东坡老年有一次立春簪春胜,他的侄子打趣说,“伯伯老人,亦簪花胜耶?”面对老人簪花的尴尬,欧阳修说,“白发簪花君莫笑。”黄庭坚说,“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
“打春牛”是典型的农耕风俗遗存,在宋代,更多的节气风俗则是与社会生活尤其是城市生活相关的。
馔春盘
春盘,是立春日食用的菜盘,源于东汉“立春日食生菜”(崔寔《四民月令》)的习俗。《岁时广记》亦载,“立春日,食芦菔、春饼、生菜,号春盘。”
宋代春盘用菜广泛,除芦菔(萝卜)外,芹菜、生菜、白菜、韭菜、韭黄等也较常见。
春盘讲究造型和颜色搭配。用菜除天然丝状者外,其余也都切成丝,并利用菜的自然色彩进行搭配,如将青绿的笋、蒿,白的萝卜、白菜,红的蓼,紫的兰芽,黄的韭黄等并置,十分赏心悦目,如杨万里《郡中送春盘》诗云“韭芽卷黄苣舒紫”。此外还发展出蔬菜染色技术,《岁时广记》载,宋时宫廷“立春前一日,大内出春盘并酒,以赐近臣,盘中生菜,染萝卜为之装饰”。
故乡的味道总能开启乡思,张耒旅居在外,立春日想起家乡的春盘,兴起莼鲈之思,写下一首《春日》:“如丝苣甲饤春盘,韭叶金黄雪未干。旅饭二年无此味,故园千里几时还。”
直到如今,立春馔春盘的习俗仍在流传,称为“咬春”。今日春饼、春卷之属,皆古代春盘之流变,只是已不限于立春食用了。
立秋枣
《东京梦华录》立秋条载,“是月,瓜果梨枣方盛,京师枣有数品,灵枣、牙枣、青州枣、亳州枣。”饮食果子条又载,“又有托小盘卖干果子,乃旋炒银杏、栗子……胶枣、枣圈、肉牙枣……榛子、榧子、虾具之类。”枣干鲜两食,还可深加工,是宋代极其重要的水果,《岁时广记》有枣栗糕,为枣糕的条目,《水浒传》中也有李逵买枣糕的闲笔。
宋代习惯以果品来下酒。《水浒传》第7回,陆谦计赚林冲去樊楼吃酒,“叫取两瓶上色好酒,稀奇果子按酒。”第26回,武松为兄报仇请街坊四邻见证,“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更典型的是智取生辰纲一回,晁盖、吴用等7人扮成枣贩,在黄泥冈买下白胜担着的一桶好酒,就以枣子下酒。当成功诓骗杨志一行饮用蒙汗药酒的时候,也以枣子相劝。即便是警惕性极高的杨志,吃那半瓢蒙汗药酒之时,也就着几个枣子。这回书发生在“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夏至时节,众人所吃的枣应当是干制的。《武林旧事》记载了宋高宗在霜降节气到大臣张俊家中赴宴的菜单,开席就有好几轮果品佐酒,既有时令鲜果,也有蜜饯果脯等干果,其中就有枣圈、大蒸枣和缠枣圈。
晁盖等人对杨志自称是濠州人,我颇疑心作者读亳为濠,因此误亳州为濠州了,虽然亳州濠州同在今日之安徽,但当时著名的枣产地是亳州。而黄泥冈和晁盖所居的郓城县东溪村均在济州,按地理方位说,他们假装贩往东京的枣应该是《东京梦华录》所说的青州枣,王安石有诗赞誉此枣“在实为美果,论材又良木”,说自己是濠州人,是以濠(亳)州枣的信息误导对手的。
应时酒
宋人不仅以果下酒,而且以果酿酒;不仅以果酿酒,而且非常注重酿酒、饮酒与节令的和合。《岁时广记》载,春有酿梨香,夏有霹雳酒,秋有菊花酒,冬有羊羔酒。具体到特殊节令,元日饮屠苏酒,立春酿柑酒,清明饮梨花酒,社日饮治聋酒,端午饮菖华酒、艾叶酒,七夕饮明星酒,重九饮菊花酒、茱萸酒、桑落酒。每个节令,都以当令风物入酒,体现了人对岁月流转的敏感,也塑造了生活的精致仪式感。
酒名也很好玩,比如霹雳酒是夏季打雷时酿制的,桑落酒以桑叶落时酒味最美得名,杜甫《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诗:“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
宋代文人多爱酒,欧阳修自号醉翁,陆游年过八十回首一生,说自己“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也是“诗酒趁年华”的主儿。苏轼则对黄柑酒情有独钟,也就是上文立春日的酿柑酒,此酒用柑橘酿制而成,色泽鲜艳,芳香四溢。
因为爱酒,宋代文人热衷编纂酒文献,苏轼《酒经》、范成大《桂海酒志》都对酿酒工艺作了记载,苏轼甚至在评论孟浩然诗歌时,用了一个造酒的比喻,“浩然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耳”。
节令民俗
宋代节令期间,体育表演、体育观赏和各种民俗运动风行。“瓦子”是民间百戏、说唱曲艺、体育表演等休闲娱乐活动场所的意思,据《梦粱录》说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东京梦华录》回忆,汴京有桑家瓦子、中瓦子和里瓦子三座演艺场,里瓦子的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观众数千人。马端临《文献通考》又载:“宋朝杂乐百戏,有踏球、蹴球、踏跷、藏挟、杂旋、弄枪、鋺瓶、龊剑、踏索、寻橦、筋斗、拗腰、透剑门、飞弹丸、女伎百戏之类。”可见体育表演已相当盛行。
百姓普遍参与的民俗体育活动也很多,比如元日走城、元宵走夜、清明踏青蹴鞠拔河放风筝打秋千、重阳登高跳百索等,《岁时广记》载有秋千戏、绳橛戏、踏鞠戏、击毬戏、拔河戏等条目,清明寒食时节,秋千蹴鞠最是当令活动,《东京梦华录》里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鞠疏狂”,杜甫《清明》诗“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黄庭坚《观化》诗“未到清明先禁火,还依桑下系千秋”、陈与义《清明》诗“不用秋千与蹴鞠,只将诗句答年华”,陆游《感旧四首》诗“路入梁州似掌平,秋千蹴鞠趁清明”,都是生动的写照。
宋代水上体育运动发展到了巅峰,金明池、西湖乃至钱塘江都成为水上运动的重要场所。《东京梦华录》和《梦粱录》记载了两宋的弄潮、水百戏、水傀儡、水秋千、掷水球、龙舟竞标等多项水上体育娱乐活动,其中尤以每年清明期间金明池龙舟竞标和中秋前后钱塘弄潮最为著名。金明池龙舟竞标,由军方组队参赛,皇帝亲临观看,《东京梦华录》“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卷留有浓墨重彩的记述,其盛况也可从署名张择端的《金明池争标图》观摩。弄潮民俗色彩更浓,也更刺激。《梦粱录》载:“八月内潮怒胜于常时,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观者,至十六、十八日倾城而出,车马纷纷,十八日最为繁盛,二十日则稍稀矣。”
节令放假
宋代节令大多放假,北宋庞元英《文昌杂录》记载:“祠部休假,岁凡七十有六日:元日、寒食、冬至各七日,天庆节、上元节同……百司休务焉。”算下来,有5个黄金周、7个小长假、21个单天假日,假期长,假日经济发达,市民消费繁荣。
关于节日消费,《岁时广记》有一条有趣的记载:“都城以寒食、冬、正为三大节,自寒食至冬至,中无节序,故民间多相问遗。至献节,或财力不及,故谚语云‘肥冬瘦年’。”意思是宋代以寒食、冬至和春节为一年中最重要的三大节日,从寒食到冬至,时间很长,中间也没有其他重要节日,所以冬至总是过得特别富足,可是从冬至到春节,时间很短,前面过冬至钱花海了,后面就没钱过春节了,当时就产生了一句谚语“肥冬瘦年”,冬至消费透支,春节消费就紧缩了。
从《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等书的记载,可以看出宋代市民假日消费结构是比较合理的,《清明上河图》也能印证这一点,图中酒店有孙羊正店、十千脚店,客店有久住王员外家,还有“刘家上色沉檀楝香”香品店、“杨家应症”医馆药店,不带字号的店铺摊贩更多,有设于河边的鲜鱼面摊、有提着篮子卖水果的小贩、有牵着骆驼的胡人客商,还有杂耍、卖艺、衣装、鞋靴、首饰、占卜、木器、书画、日用百货等店摊,综合来看,当时节日消费以吃穿等生活性消费为主,但娱乐休闲性消费的分量也不少,套用当今经济学指标,宋代居民消费的恩格尔系数应该是不高的。
典籍:
《岁时广记》
是一部包罗南宋之前岁时节日资料的民间岁时记,全书共40卷,南宋陈元靓编撰。《岁时广记》书前有首卷、图说,后有末卷、总裁。正文在结构上按春夏秋冬四季,以元旦、立春、人日、上元、中和节、二社日、寒食、清明、上巳、端午、三伏节、立秋、七夕、中元、重九、下元、冬至、腊日、岁除等为序,在叙述时博引诸书,取古证今,广列有关记载,故名《岁时广记》。书中每条资料都冠以三字标题,生动活泼,通俗有趣,辑录内容广泛,包括岁时生产、饮食、用品、婚姻、禁忌、信仰、社交、礼仪、娱乐等方面,是古代集大成的岁时民俗资料汇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列为史部时令类第一部书。
《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
是关于两宋两京城市风貌风俗的回忆录,作者孟元老、周密和吴自牧都历经改朝换代,孟在南宋回忆旧都汴京,而周、吴二人则是入元以后回忆临安,三书重在追述城市风土人情,所记从都城的范围到皇宫建筑,从官署的处所到城内的街坊,从饮食起居到岁时节令,从歌舞曲艺到婚丧习俗,几乎无所不包,不仅可以了解当时的民风时尚,同时也能感受到宋代发达的经济和繁荣的城市生活。这种对逝去的往日繁华的追忆,也是浸润着易代的遗憾和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