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真

舅舅上次回国探亲，事先我打电话问他最想吃什么，我可以先准备着。

舅舅平均三四年回来一次，我知道他爱吃老品种玉米、巨峰葡萄、南果梨，爱吃猪肉炖酸菜粉条。他虽然去国多年，但仍有老一代东北人的胃口。这些吃食我事先会准备好，不用特意问他。我打电话是想知道他会不会另有特别想吃的东西。舅舅说：“给我买两串冰糖葫芦就行，记得以前街头有卖的。”

我小时候街头确实有卖糖葫芦的，摊贩手推车上红色的山楂糖葫芦，在冬天的街头格外显眼、诱人。糖葫芦、烤地瓜、爆米花、糖炒栗子，从前街头常见的这些小吃，总能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但我想对舅舅说，我已经有几年没看见糖葫芦车了——大概现在的家长怕街头小吃不卫生，不愿给小孩子买露天卖的糖葫芦。买的人少了，自然就不会再有人沿街叫卖。好在街头虽然少见，但在超市里还是能买到的，我对满足舅舅的心愿有信心。

我把舅舅的话转告我妈，我妈笑说：“这有什么难的？自己动手做，又好吃又干净。你姥从前给我们做糖葫芦解馋，估计你舅是想起小时候了。我没做过，琢磨琢磨肯定能成功，先熬冰糖，跟做拔丝地瓜、拔丝苹果一个道理。你买山楂，我负责做。”我妈心灵手巧，她说能做，肯定没问题。她中风以后手哆嗦，平时我不让她进厨房，但她可以指挥我，实在不行我再去超市买，保证舅舅回来时能吃上。舅舅年纪越大越想家乡的味道，让他吃上糖葫芦是应该的。

我买了山楂和签子，跟我妈一起动手清洗山楂、收拾山楂。第一次糖熬稀了，挂不住；第二次成功了，我尝了一串，酸酸甜甜，挺好吃。我把做好的糖葫芦用干净的油纸一一包好，放进冰柜冻上。我妈说：“先保存一些，你舅来了拿出来就吃。他要是觉得味道对，我再给他做。每次你舅回来我们见面都着急忙慌的，留下时间我们姐弟俩好好说话要紧。”

我舅回国一周以后就来了我家，我们在家里请他吃饭。我爸前一阵腿摔了，去外面不方便。跟上一次相比，我舅头发更白了，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他给我妈带了深海鱼油等营养品，还给我爸买了一根拐杖。热烈拥抱之后，我舅刚坐下，我妈就吩咐我：“去把糖葫芦拿来，让你舅饭前先解解馋、开开胃！”

我舅拿起糖葫芦，看了又看，闻了又闻。他把糖葫芦放进嘴里时，嘴唇哆嗦着，看他那样子，他说想吃糖葫芦绝对是真心的。他咬下一颗山楂，腮帮鼓起来，小心咀嚼，脸上洋溢着小孩子吃到好东西的满足感、幸福感。然而，很快，他的脸色变了，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到一张餐巾纸上，脸涨得通红：“糟糕，假牙硌掉了！”

那顿饭大家都没吃好。后来的日子里，我妈一直自责，不应该着急让我舅吃糖葫芦。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糖葫芦太硬，如果放软一些，舅舅也许就不会硌坏假牙。舅舅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往返医院重新镶牙上，跨洋越海回来一次，饭没吃好，我妈很内疚。

今天早晨，我接到一件邮政包裹。剪开一层层结实的包装，竟然出现一串“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果泛着光泽，圆润、硬实。小心摩挲山楂果，仔细辨识，我发现那一串红色的果实应该是精美的玛瑙！正把玩玛瑙糖葫芦时，手机铃响，是表妹的电话。表妹说：“姐，你收到包裹了？是我爸临终前嘱咐我寄给你们做纪念的。上次探亲回来，他特意让我在国内定做了这串玛瑙糖葫芦，天天把玩，爱不释手。”

舅舅半年前去世了，享年80岁。

我做了一个支架，把这串舅舅抚摸过的玛瑙糖葫芦摆放在博古架上。每次目光停留在这串红色玛瑙上，我总会想起舅舅。舅舅年轻时在辽西阜新短暂工作过，那里的玛瑙很有名气。这串市面上不常见、造型不寻常的玛瑙冰糖葫芦，一定凝聚着他的思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