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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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阅读与人生，容易掉进鸡汤文的锅里。《迷人怪物》的作者曼谷埃尔当然不会这样，他从人生成长的角度论述经典文学、童话故事及民间传说中的不朽形象对自己的影响，从而说明：文学是一种双向的艺术，作品必须由读者赋予生命。

加拿大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Alberto Manguel）的身份有点复杂：犹太人，出生在阿根廷，加拿大国籍，定居在法国，身兼藏书家、文集编纂者、翻译家、散文家和小说家。但是中国读者对他的作品应该并不陌生，他的《阅读史》（吴昌杰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有一句名言说得很好：“阅读，几乎就如呼吸一般，是我们的基本功能。”

曼古埃尔对阅读的理解超出书本阅读，星空、密林、海流和婴儿的脸庞都是应该认真阅读的对象。他在《恋爱中的博尔赫斯》（王海萌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中以“爱丽丝奇遇记”的童话穿针引线，回忆自己的阅读经历和谈论博尔赫斯、略萨、切特斯顿、奥齐克等几位著名当代作家的作品。在他的《夜晚的书斋》（杨传纬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中，我们看到他在法国的书斋在夜深人静之时灯火通明，在书的时光隧道中到处翻飞着密涅瓦的猫头鹰。他的《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李卓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回忆与博尔赫斯相识和在一起的日子，既感性又深刻地勾勒出这位谜一般的天才作家的肖像画。

最令我神往的不是他有3.5万多册藏书，而是他与书的关系：他说“我们阅读的书塑造了我们”，阅读和写作是他的基本生活方式和自我认同的识别标记。做一名永远的阅读者和写作者，还有比这更有精神性意义的人生吗？

《迷人怪物》也是一部阅读随笔集，但是描述和分析的视角比较独特：从人生成长的角度论述经典文学、童话故事及民间传说中的不朽形象（如小红帽、爱丽丝、德古拉、睡美人、鲁滨逊、卡西莫多、约伯等）对他人生的影响。在文学史的意义上，这可以看作是自18世纪兴起的“成长小说”中的非虚构类型。这也是我们的共同阅读经历，在阅读文学、童话、神话、民间故事的时候，书中那些有代表性的人物一旦进入我们的心灵就会永远驻守在那里——恐怕这就是经典人物最鲜明的标志。经典人物既来自永恒的虚构之境，同时也是来自永恒的现实之所，融合了最丰富的想象和最真实的原型。就这样，书中的经典人物成为伴随我们成长的“迷人怪物”。我们在阅读中成长，在成长中经历变化，书中的人物在我们的心目中既有不变的印象，同时也有新的认识。从这个意义上更能理解曼古埃尔的一个观点：文学是一种双向的艺术，作品必须由读者赋予生命。所谓“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并不奇怪，就如同样的阅读行为可以培养出一千种的人生。

谈阅读与人生，容易掉进鸡汤文的锅里。曼古埃尔当然不会这样，他的阅读记忆中的“怪物”让我们思考更多的是世界的至暗时刻和人性的深渊，以及揭露人性的贪婪与丑恶。他提醒读者：“当心！谁能想到这些说着甜言蜜语的狼才是所有狼中最危险的呢？”当看到他说“我更能与基督山伯爵的复仇之怒……产生共鸣”的时候，我想起在上世纪70年代初偷偷传阅《基度山恩仇记》的情景，那种快意恩仇的体验至今难忘。“小红帽与朝圣者但丁带领我穿越人生之路上的黑暗森林；桑丘的邻居，也就是被驱逐的里科特，令我理解什么叫作可耻的偏见。”在生活中，我们看到有太多的悲剧就产生于“可耻的偏见”。

曼古埃尔书中的人物不仅永远活在书本上、活在他的阅读记忆中，而且活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在我们自己的悲苦时代，被迫迁移的人们、满怀希望的难民、被冲刷到欧洲海岸上的寻求庇护的遇难者，都一一反映在试图回归故乡的奥德修斯这一人物身上。”他还说，在纳粹德国哈姆雷特是被搬上舞台次数最多的角色、巴尔扎克的拉斯蒂涅要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工作、匹诺曹被迫滞留在得克萨斯的儿童集中营里……这能不让人掩面悲泣吗？

这才是成长与阅读之间最真实、最有意义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