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农

中国传统思想以儒道两家为大宗，孔、孟、老、庄堪称先秦思想界的四大天王。他们的著作中最不易读的是《庄子》：一则篇幅很大，有七八万字之多；二则寓言纷呈，行文飘忽，意思不大容易掌握；三则此书中除了庄周本人撰写的之外，大约还有出于其徒子徒孙的文字，其思想意蕴同祖师不尽相同，须适当地予以区分与打通才好。

读庄周的书首先要精读其内篇的七文：《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外、杂篇当然也以全读最好，如果嫌多来不及，选读一部分也是可以的，拜读的过程中要借助于学者们的诠释翻译，更容易受益的则是听专家讲解。这后一方面近来出版了一本深入浅出、非常出色的新书《庄子讲义》（陈引驰著，中华书局，2021年9月版）——此书是著者在复旦大学之讲稿的整理本，只要具有中等文化水平即可读懂，而即使是专家也能从中获得启发，增强对道家哲学的领悟。

我读过此书后，有青年友人问我印象如何，是否值得推荐他读；为了让他特别注意，我即大声答曰：“此乃入庄必读之书！”这是因为讲得如此深入浅出的庄学著作并不多见，试略举三个片段来看。其一：老子见东周衰微，就跑了；庄子不愿去楚国为官，只愿自己在河边钓钓鱼，图个轻松快活。那么，道家更注重、更关心什么呢？是个人的修养，尤其是内心的修养，平和安宁，不为外界所困所扰。比如庄子就写到静坐养神，主张要“身若槁木”，“心若死灰”，内心淡漠平顺，外形呆若木鸡。这时，人的状态是松弛的，而非紧张的，是平静的，而非激越的。一句话，这是修养心神……道家是非常注重个体的身、心修养的。在生活节奏甚快、焦虑处处可见的紧张空气里，多少有点道家的意思，也许是一服行之有效的解毒剂。

其二，《逍遥游》讲“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里的“无功”最不易理解，有点“功”不好吗？陈先生解释说：所谓“无功”，其实并不是说完全不留任何功业的痕迹……只是，这种种功业，并非用力究心的结果，而是修养自我，超然俗务之外，而后自然得到的世间功业。不以世间功业为究竟追求，“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而以余事为之的态度，“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这才是“无功”的正解。这种境界相当高妙，即使是世间的绝顶高人也难以做到，而此正所以为“神人”也。

其三，《庄子》中的《齐物论》一篇较难理解，这里到底是阐述“齐物之论”，还是分析“齐观物论”（合众论而为一）的道理？过去这两种讲法都有，章太炎先生早年采用前一种讲法，晚年则调和两种意见，认为“二义俱通”。陈先生在他讲义中对此有深刻的分析介绍，足供我们学习参考。

我过去读《庄子》习惯于以读白文为主，也就是不看或少看注释，知道其一个大意就算了，从未下过苦功夫。这种不求甚解的态度似乎颇具道家的潇洒，其实很对不起庄周，须改弦更张才是。于是我从头到尾读了《庄子讲义》，并且郑重地推荐给熟识的青年朋友。

《庄子讲义》的路径大约属于“照着讲”，给初学者开示自当用这种讲法；如果适当增加一点“接着讲”的内容，也许能够让听众和读者更增加些兴味。

打通古今来读《庄子》是很有意思的。例如中国的小、中、大学生以至于研究生，一般都肯用功，会考试，掌握固有知识的本领相当厉害，而想象力、创造性则不算很好。学者们都是从学生过来的，所以做综述搞资料都很有一套，而创造新思想新方法新观点则较为滞后。要改变这种传统的状态，读一点《庄子》可望得到启发。庄子笔下的制车工匠轮扁对一味读书的桓公说：“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粕）已夫。”（《庄子·天道》）光读书可以学到若干知识，却未必能获得智慧和能力。我们上学时的听课笔记和考试卷，过若干时日也会成为糟粕，可以扔掉；真正有用的是能力和智慧。庄子又很强调“得鱼而忘筌”（《庄子·外物》）。“筌”是一种捕鱼的竹篓，捕不到鱼的破竹篓固然不中用，管用的“筌”，事后也不妨忘掉才好，“得鱼”才是最要紧的事。老是记住自己早年的学历、高分和奖状有什么用？庄子这一看上去不无偏激的高论，也很具有解毒剂的药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