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在意“附近”开始

辽宁日报 2022年01月30日

赵 亮

■提示

附近,这里不单指地理层面,也包含精神层面。多数现代人几乎失去了对“附近”的兴趣和欲望,总想着要逃离,把“附近”当成了要抛开的对象。在《把自己作为方法》这本书里,作者项飚把自己作为样本,从自身经验出发,将我们习以为常的概念和现象重新问题化,并一再强调在意“附近”的意义,给我们做了很好的示范。

知道项飚这个人,源于《十三邀》第四季的一期访谈,当时,他和许知远两个年龄相仿的朋友一起坐在草地上聊天,一起品尝他家乡温州的小吃,一起回访他的母校,言谈中不时闪烁出思想碰撞的火花。作为一位人类学者,他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朴实、坦诚、温暖和精确。正如许知远对他的评价:“他是这个时代少有的解释者,有一种智识的勇气,这个勇气是非凡的,这是我最佩服的,也是我没有的。”

1992年,在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读大二的项飚,开始在北京南城的“浙江村”进行长达6年的实地调查,最后完成硕士论文《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这是中国转型期珍贵的移民记忆。随后,因为“浙江村”研究,项飚被牛津大学人类学系录取,现为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

《把自己作为方法》这本书,是毕业于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单向街主编吴琦与项飚的一场跨地域的漫谈,历时3年,从北京到牛津再到温州,项飙从自身经验出发,讲述童年图景、北大青年的焦虑、牛津求学记忆……最后回到家乡温州。书中没有宏大的理论框架,尊重对话的流动性,同时又在散射中聚焦,关注社会变革、大学教育、学术危机,回应年轻人的精神困境。

从关注自己所在区域开始

在两年前的那场《十三邀》访谈中,项飚提出“附近”的消失,瞬间击中了无数的年轻人。我们宁愿去关心世界大事,关心世界大学的排名,也不愿搞清楚父母的工作究竟是在做什么,不愿搞清楚周边的街道和建筑,不愿搞清楚自己所处的社区在这个城市中地理和人文上的意义。更糟糕的是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对“附近”的漠视会有什么损失和不妥,想找周边吃饭或娱乐的地方,上点评网站一搜即刻搞定,“附近”更多地成为在互联网上搜索时的一个概念或符号。

项飚认为,现代人失去了对“附近”的兴趣和欲望,总想着去超越,把“附近”当成了要超越、逃离和抛弃的对象,在这本书里,他提出一种乡绅式的生活和思考方式。乡绅式的生活方式是对“附近”的在意。在过去,乡绅是要写地方志的,他的舅舅就是一位典型的乡绅式人物,对温州当地的历史、习俗、小吃等都有清晰的了解,能做出条分缕析的表达,这些描述不是大而空的理论,是将自己身边真实的生活描述清楚。这里提到的乡绅,当然并不是特指这样一个社会群体,而是一种观察事物的视角,或者说一种能力,是现在大多数年轻人越来越漠视和丧失的一种能力。乡绅的兴趣和关怀正是从“地”里面长出来的,这种对身边人,对身边生活的好奇和不断追问,这种非常细致的观察,就是乐趣本身,这也应该是人文教育的起点。它甚至具有安身立命的意义,会让你感觉生活本身更有趣,不会被外在的镜像所迷惑,也避免了一种悬浮的状态。用乡绅式的视角从自己的位置出发,去观察,去沉淀,才能把事情说清楚,久而久之,乡绅式的观察者和思考者会慢慢沉淀出一种底气,那就是用尽量温和甚至用淡淡的幽默感先把事情描述清楚,而不是急于直接去做判断,这也是我在项飚身上感受到的一种个人气质。

知识分子要接地气

让知识如何更有效地介入社会,是项飚一贯的学术风格和行为方式。他的很多观点对从事学术研究的人会有一种彻悟感和共鸣。纵览全书,关于学术研究,我从中提炼出遵从本性、直接性这两个关键词,以及深刻性与在地性、距离感与切入性、on与about这三对关系。

遵从本性,指能够对事情本身产生很大的兴趣和热情,不需要外在的回报来刺激。我们的家庭和学校教育往往只强调执着和专注,不太强调遵从本性。但是做学术真的需要一种持续性的热情。所以,要有遵从本性的意识,不要光想着去取悦,不要让自己成为机械的一部分。

在项飚看来,关于学术研究的直接性包括三个方面:首先,直接的前提是一定要有内容,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容,直接就会沦为粗俗。他列举了约翰·列侬、鲍勃·迪伦的例子,他们写的东西都很直接,但非常有革命性、有力量。同时在内容上一定要有丰富的积累,能讲清楚其内部肌理,而不是只有总体判断。其次,是情绪上有碰撞,有冲击力,是由内而外的喷发。最后,是直白,把内在的感觉明快地表达出来,这其实并不容易,需要很高的造诣。他说,在牛津,写作和聊天如果用大词,会被认为是一件粗俗的没有品位的事。最高层次的学术其实是说大白话,有水平的人应该用很小的词讲很深刻的道理。

深刻性与在地性是说理解世界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切身体会,抓住与当下生活的切近性,需要你在事实里“泡”着,对事实理解得透,抓得准,不断拷问,讲出来的东西才深刻。他说,今天存在的一个问题就是知识分子不接地气,不能从非常具体的生存状态出发,讲的东西都比较无机、缥缈。知识分子的出发点必须是当下人的困惑,必须是最新的变化,不要问:孔子当时说的话对我们今天有什么用,而是要问:如果孔子活在今天,掌握了所有的信息,像他这样的思考者,他问的问题是什么。

关于距离感与切入性的辩证关系,他一方面强调不断进入、切入,对问题的关心程度,对事实的熟悉程度,这些都不能有距离感,越近越好,要把自己融进去。另一方面,在分析问题的时候,要有登上山丘看到平原的心态,这样才会比较客观、灵活、全面。

英文中的on与about都是“关于”的意思,但细分起来,做什么研究,这是on,而about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一种问题意识,要把其中的矛盾和问题拎出来,谈得深、推得广。他说,有些学术会议没意思的地方就是因为听不出这个about。

“知识领袖已经撤退了,不再提供什么示范和指导,大家也不再讨论这些抽象的问题,更实际的算计取而代之。”面对吴琦的困惑,项飚说,“我觉得有一个诚实的自我,一个诚实而畏缩的自我,还是要比一个虚伪高大的自我好得多得多。”一个社会研究者,一定是思想工具的孵化器,我们借助这些工具来思考、探索,以更好地厘清自我、理解他人、认识世界,这也是我们与这本书相遇的最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