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海炎

日本人体物之精细，我素来佩服，文学家志贺直哉、谷崎润一郎且不说，最近看了日本染织大师志村福美的三本书：《一生一色》《我的小裂帖》《奏响色彩》，那文字感觉之细腻也让我惊艳。

志村福美的母亲受日本民艺大师柳宗悦影响，年轻时致力于复兴日本的植物染织业，却因家庭负累而中辍。寄养他处的志村福美，30岁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决定完成母亲未了的心愿。靠植物染织来养育两个孩子，确实不智。“母亲一度坚决反对，不惜把我撵走，也是出于对这条路深深的忧虑”。但志村福美还是坚持这一选择。

可要织出“母亲看得入眼的和服”谈何容易？母亲是那种“饭吃到一半，会因为被夕阳吸引而丢下碗筷，拉着孩子在野地里奔跑”的人，她身上的和服总是不周正，略显稚拙，但内敛而不失洒脱，雅致且清气动人。母亲常教诲：你对和服理解得还不够，修炼不到家。志村福美心服口服。

皇天不负有心人，10年后，终于有人看到了志村福美染织的和服，留下一句让她神往的评价：“这样的和服，只有呼吸过明治的空气的人才能做出来。”她感慨：“我的身体里好像活着明治出生的母亲，她对织物那股炙热的执念，像不灭的火种，如今又在我身体里燃烧。”这话太漂亮了！新疆作家李娟也写过类似句子——“我一口一口吃着眼下这一大盆用豆瓣酱煮的青菜叶。恍惚感到，外婆死后，她有一部分回到了我妈身上。或者是外婆死了，我妈最坚硬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要染织出“母亲看得入眼的和服”，除了“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情念”外，还有哪些密码呢？

志村福美认同歌德说的“色彩是光的业绩，也是苦难”，且浪漫诠释——“色彩是光在世间的种种遭遇下，所呈现的不同表情。”象征生命之源的太阳的光照，能为大地披上绚烂色彩，也会在遭受意想不到的阻碍时，化作阴影、铅云，抵达暗夜。会为矿石染色，也会在草木的根中寄居。 “我们以草木染色，不过是参与了大自然的一次呼吸。”

在志村福美眼中，植物的颜色宛如人的万种风情。“红花是清纯的少女之色，是桃花之色；至于茜，则更近妻子、母亲的颜色，扎根于大地，护守着周围。”她对灰色的体认尤其深刻，灰色是所有植物染料的基调色。“粒子相碰撞，让所有色彩蒙上一层灰色的纱幕，这就是为什么植物染的色彩总给人以沉静之感，灰色便是那影子，是带来蕴藉与温存的部分。”

更让人钦佩的是，志村福美“在优雅而微妙的配色里，贯通着一颗对自然谦逊而坦诚的心”（川端康成语）。她发现美丽的樱色并非染自花瓣，而是从粗枝糙皮上得到的。“在迎春的寒雪之季，樱树的整个枝干都为花期做着准备，能量便充盈全身。”用这样的樱树枝煮来染色，樱色极美，且透着樱花清幽的气韵。

这一发现颇类诗学大家顾随所言：“一切世法皆是诗法。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人在社会上要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此种诗人即使不讨厌也是豆芽菜诗人。粪土中生长的才能开花结籽，否则是空虚而已。”

无独有偶，1964年，唐君毅写信反驳胡兰成：“以清谈与禅所自生之姻缘观之，若无汉人注《老》注《易》之辛勤，则亦无清谈者言《老》言《易》之洒脱。”唐先生也以花、枝为喻，“植物之花最美，而植物亦须先长枝干与叶。最后乃生花，而花又远较枝叶等易凋谢。”并得出结论“是知自然界之大法，原是先粗后精、先恶后美”。

好一个“精美本出于粗恶”！这是志村福美发现的颜色密码，是“颜色之道”，或许也是人生的“修行之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