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审美的核心是游戏

辽宁日报 2022年01月14日

曲 宏

提示

京剧是我们的国粹之一。但在京剧研究上,西方戏剧理论一直占据主位。郭宝昌的《了不起的游戏》一书,摆脱西方戏剧理论的束缚,深入到京剧发展的自身肌理中,试图用直白的语言理清京剧究竟好在哪儿。

作者从京剧审美的角度切进去,提出“游戏性才是京剧审美的核心”一说:京剧常说的程式,本质上是一种游戏,演出中的互动——叫好,而不是鼓掌,也是一种默认的游戏规则……

观演一体的游戏心态

作为国粹,京剧已有230多年历史,但众多理论著作对京剧表演的解释和阐释始终无法彻底摆脱西方表演观念的束缚。而《了不起的游戏》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创造性地提出了京剧的“游戏说”。《了不起的游戏》封面上的丑角就是郭宝昌,那个孩子是他的孙子。郭宝昌一生挚爱京剧,对京剧源流、掌故如数家珍。他看京剧75年,有上千出戏,有42位流派创始人的现场演出,自己也登台演过京剧,加之青年时期电影导演专业训练的关系,京剧美学一直是他的心头好。

有些人一直都是拿来西方的戏曲理论试图阐释京剧,郭宝昌却搭建起一个中国思维的理论框架。他学过西方戏曲理论,又研究了京剧几十年,认为什么体验派、表现派、随进随出派、间离手法、第四堵墙等,与京剧的许多地方都不合拍。郭宝昌认为,用斯坦尼和布莱希特解释京剧表演都是错的,京剧表演美学具有独立于西方现代剧场的特质,那就是京剧的游戏性。

什么是游戏性?用郭宝昌的话说,京剧演员在台上可以自由出戏入戏,把生活状态带入表演中。演员在京剧舞台上应该充满游戏心态。无论曹操帐下大将,还是岳飞手下将官,均扎大靠。无论王熙凤,还是铁镜公主,均旗装、两把头、旗袍、花盆底。士兵出征就是“阵门旗”,大将上场就是“大纛旗”,表现大风雪就是“黑风旗”,表现火焰的就是“红色旗”,两面车旗就是车,车旗一搭,就是铁滑车,这不是游戏是什么?另外,京剧是整体的剧场艺术,京剧不仅仅是舞台上的演出,它涵盖了剧场的一切要素。而斯坦尼的体验派、布莱希特的间离派,都是观演分离的,只有京剧是观演一体的。不从京剧体系上研究,就无法真正理解叫好。其实,叫好、现场抓哏都是京剧观众和演员互动的一部分。叫好是观众对演员最及时的反馈,是京剧表演的组成部分。京剧是演员与观众的一种游戏,这实际上触摸到了京剧的灵魂。

京剧是一个最讲究实践、实操的艺术门类。就像现在的IP一样,京剧讲究角儿。他们要在舞台上摸爬滚打,要在舞台上通过不断地与观众互动积累经验。角儿就是品牌,就是剧场效应。京剧有四功五法,“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但名角儿最终都超越这些程式,创造了人物的神韵,这与国画讲究意蕴异曲同工。梅兰芳的仙气,马连良的潇洒,奚啸伯的儒雅,荀慧生的浪荡,这些就是京剧的魅力所在。看角儿,就是看神韵。名角儿突破了法,张扬了演员个人本体的魅力,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台风。国画意在画外,京剧也讲究演出要出神入化,这是世界上任何别的表演体系无法借鉴和模仿的。

人生美丑的哲学思辨

中国京剧骨子里是中国文化,京剧的生旦净末丑都浸润在文化里,核心是追求美。《了不起的游戏》将京剧看作超越性哲学思维背景下的审美意识,抓住了京剧的思维方式,也就抓住了京剧的根本。作者尤其提到“丑角”的丑美转化最典型,他认为只有从中国人的视角,才能理解京剧里的丑角,才会悟到丑角的美。在京剧里,丑,是名词,不是丑的,而是极美,是京剧唯美表达方式的最典型代表。丑行所有唱念做打的表现手段,追求的表演方向都是美,体现了美与丑的辩证统一。在京剧《打瓜园》中,农民陶洪打了偷吃西瓜不给钱的郑子明。陶洪走路一瘸一拐,鸡胸驼背,但他的形体动作却设计得很美,摔、跌、扑、滚、飞脚、旋子无所不能,又帅又美,这就把丑变成了美的。富连成科班总教习萧长华创立了丑行的“萧派”。他吐字发声,字中带韵,又雅又美,大家风范。萧长华和马富禄这些老艺人无论扮演《连升店》的店主,还是扮演《法门寺》中的贾桂,都声音浑厚、绵密,他们是用美的形式去表现丑的形象。《武松杀嫂》中的武大郎从头至尾都是蹲着走路的,武丑叶盛章先生为练蹲着走路,每天蹲着上楼梯几百层,这个“矮子功”追求的就是美。蛇、猪、跳蚤都是丑陋的,但在京剧《白蛇传》中的白娘子、小青却是美的化身,《智激美猴王》中的猪八戒机智聪明,《盗甲》中的“鼓上蚤”时迁身手敏捷,武功高强。谁还会认为这些丑角“丑”呢?分明就是美啊!此外,像错彩镂金的戏装、色彩鲜艳的“旗”、精彩纷呈的武戏功夫、或跌宕婉转或深沉隽永的唱腔等,让京剧舞台美不胜收。

京剧的好,还在演员的绝活儿上及其蕴含的哲学思想。京剧《问樵闹府·打棍出箱》中,科举中第的秀才范仲禹与妻儿走散,儿子被恶霸葛登云打死,妻子被劫走。范仲禹从樵夫口中得知真相,闯葛府要人,被葛登云灌醉并打死后装入箱子,扔到荒郊野外。两个报录的差役见到箱子,开箱取物时,范仲禹醒来。此剧出彩的不是悲剧本身,而是绝活儿。谭鑫培演范仲禹,一踢腿,将鞋甩出,竟落到头顶,然后倒穿鞋。这种高难度的动作引来观众阵阵叫好声,悲剧色彩被冲淡了,更把观众带离了生死思考。《战冀州》中马超翻跌扑滚的武打动作淡化了妻儿被杀的悲剧感。《二堂舍子》中刘彦昌和王桂英为选择谁去死而纠结,一样的台词重复了六遍,从头到尾笑声不断。西方的悲剧和喜剧是严格分开的,但京剧是用喜乐的方式来处理悲剧,悲喜在京剧里是统一的,体现了中国人的生死观,这是西方戏剧理念所无法解释的。不止悲喜,包括真假、阴阳、现实与梦幻,在京剧里都不是严格对立的。说到底,只有用中国人的思维,才能真正理解京剧究竟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