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宁

看点

在中华文明的历史中，水渗透进了每一个缝隙。从黄河到长江，水孕育了中华文明，也决定了我们的习俗和生活模式。《水：中国文化的地理密码》从地理、神话、哲学、政治、经济、管理、战争、艺术等多个角度，探索水在中国文化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进而梳理出一条中国历史文化浩荡而丰沛的脉络。

作为文化推手的水

“水哉，水哉”，孔子曾经这样感叹。世界上最简单的化合物，化作江河湖海，便成了推动世界的源泉。水，既可是文明源头，也可是灾难忧患；滋润万物，也泛滥成灾；是运输交通的航道命脉，也是一决胜负的战场。

《水：中国文化的地理密码》的作者菲利普·鲍尔是一名英国科学家，取得了牛津大学化学专业学士学位和布里斯托物理学博士学位，是顶级自然科学学术期刊《自然》的顾问编辑，著有十余部脍炙人口的科普读物。他本人在20世纪90年代初来中国做访问学者，在中国生活了一段时间，对中国文化有着浪漫的想象，走近之后，愈加着迷的同时也越发困惑。尽管距离马可·波罗描述中国的年代已经过去了700多年，即使进入互联网时代，中国文化对于西方人，依旧庞大繁杂，古老甚至神秘。菲利普一直试图找到能够豁然开朗进入中国文化宝库的密钥，慢慢地他意识到即使他再花上个几十年，也很难对中国文化做出一个概貌全面的描述。

最后菲利普还是老老实实地用科学研究的方式，进行了小切口的文化史研究。菲利普详细严谨地选取了水作为解读中国文化基因的编码单位。就像千变万化的水本身，“水”在历史不同领域对中国社会的发展进程、中国人的生活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这其中有些故事我们耳熟能详，有些事实则得到别开生面的解读。菲利普笔下的中国文化里的水，就像游客相机里的高清照片——它与现实既相似又不同，既真实，又有全新角度的观照。我们在自己住惯的房子里，常常觉得一切都自然而然，菲利普就像一位热心的访客，在认真了解你的偏好、品位、年龄、收入后，拍下了他认为有特色的无数局部照片，而这其中，我们也会重新发现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历史痕迹，我们忽视的好恶习惯。菲利普，用水带来一次对中国文化的新颖“洞见”。

水运航道就是“高速公路”

尽管中外的古老传说中，都有“大洪水”，但是如何赋予统治者权威，水扮演的角色，却有着本质不同。

西方传说中诺亚方舟的洪水，是对人类之恶的惩罚，只有善良的人才能逃脱——洪水神话鼓励的是尊重无上的权威，赋予幸存者道德的优越。在中国神话中，洪水本身是一种恶行，而“治水”之人，让狂暴的水安静下来，让混乱归为有序，免除人们的恐惧——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本身就是“权威而有德行”的人，治水者的形象如同结束社会动荡的统治者——“对大洪水的驯服代表了动荡时代对社会秩序的梦想”。治水者成为权威的贤明统治者最早的原型就是“大禹治水”。而后来神话不断发展，龙治水，龙是中华文明的图腾，更是有着威权的意味。

菲利普显然下了一番功夫，发现了许多遥远的呼应。他从《史记·秦本纪》“咨尔费，赞禹功，其赐尔皂游。尔后嗣将大出”的表述里意识到，这其中的“大费”即“伯翳”，是传说中禹的助手，后来“舜赐姓嬴氏”，这一支后裔后来成为诸侯，发展成秦国，而秦始皇是“嬴政”，统一了中国。这条记载，今天读来不过是遥远传说与历史的一次交融而已，但是菲利普指出，显然秦始皇认可这一传说，因为宣称自己就是“大费”的后人，将自己与高尚的先贤血脉相连，对自己的统治有利不言而喻。今天读来无稽可考的传闻，当年却可能是王权正统性的一个重要佐证。

菲利普广泛了解了中国的神话、历史与民俗。从大禹治水的传说，到傣族的泼水节，从黄帝战蚩尤请出旱神“魃”，到李冰修建都江堰，无论是远古神话还是封建官僚政治，漫长的历史中，长江、黄河两条大河周期性的洪水与干旱，对于沿岸的百姓来说，是命运的在劫难逃；而修建大型水利设施、开凿运河、造船出海这些举措都需要贤明的政治环境、有为开明的官员、繁盛的人口基础以及充裕的财政支持，因此对大江大河的正确治理总是与盛世紧密相连。

水将“道德行为”“水资源管理”“国家权力”三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统一了起来。

当中国的帝王定都北方时，无论是在西安还是北京，都需要将粮食从中原和江南运送到北方，陆路运输需要人力、畜力，成本极高，而水运粮食就成了更经济的选择。从汉代开始开凿的“漕渠”，形成了系统的漕粮运输系统，维系住了大汉江山。而长江的拉纤纤夫，这一苦不堪言的职业一直持续到民国。

中国古代南北交通大动脉——隋唐大运河，耗尽了隋朝的气数，却在接下来的数个王朝之中，形成了江南的运河城市繁华，成为连接中国江南和北方权力中心的大动脉。水运发达带来经济繁荣，沉淀了财富，也开风气之先，江南繁华的商业文化的发达，正是伴随水网运输的发达而逐渐形成。

水战有了新的戏剧外衣

中国历史上许多转折性的战役，是惊心动魄的水战。许多几乎是妇孺皆知的故事，比如三国的“草船借箭”“赤壁之战”，而这些在菲利普的叙事视野里重新有了荷马史诗的味道，“兵不厌诈”“人心向背”在菲利普看来如同一场在长江流域上演的特洛伊之战或者亚瑟王传奇。《三国演义》章回体小说中的一章被西方化的语境描述过后，有了《权力的游戏》的味道，这也让人感慨古今中外的精彩文学作品，不论何种语言何种技巧，其故事的核心魅力总是相似——“忠诚”“背叛”“嫉妒”“贪婪”，以及戏剧化的悬念和转折。在讲故事的同时，菲利普还从科学史的角度，详尽地考证了中国造船的技术。

尽管逐鹿中原的陆地鏖战居多，但因为中国历史上多次出现划江而治的短暂分裂，长江又被视为战略上的天然屏障，所以大决战中水上战场总是成为关键砝码。菲利普在《水战》一章中解释，水战常常是酝酿长久的最后一役，或者走投无路的背水一战。这就像把一部漫长的纪录片中最具特色和戏剧张力的片段拣选出来精编之后，做成了一个新的“水战精选”，成为一个王朝更替的水上舞台。

水的特性，水的力量，水的魅力，如同细胞间质一般，活跃在中国文化的DNA里。政治家魏征谈起治国之术“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军事家孙子谈论军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文人说知音用“高山流水”，做人的境界是“水，利万物而不争”。关于水的隐喻，就像我们文化的水印，无处不在。

李白、杜甫都曾经在黄河长江沿岸漫游，而在中国诗词歌赋中，对水在中国大地上壮丽的景色一再吟咏，对水患肆虐的灾难叹息悲鸣不断。我们浸淫于此，身在其中——“鱼儿看不见水”，反而是旁观者，得到了我们未知的趣味。

中外文化中，都用水来比喻时间的流逝，菲利普如同逆流而上寻找源头的时间旅行者，梳理出一条中国历史文化浩荡而丰沛的全新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