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丁
《书画船边》是散论传统书画之书。以书画船为题,作者陆蓓容用大块史实的边角料,侧写明清300年左右文人与书画的故事。
书画船,是文士旅行乘坐的用来进行诗文书画创作、会友鉴赏及后来书画商做收藏交易的船。古时南方河道密集,多有这种雅船,它从宋代开始一直到清末,待河运交通失去了重要性才逐渐消失。像米芾和董其昌的书画船,大概很多人都知道,后者的船简直就是一间“流动的画室”。应该说,书画船是我国文化发展史中独特的现象,它对书画的鉴赏、创作的样态影响很大。学者傅申就认为,坐在舟中浏览两岸,画家的视线是不断移动的,这可能就是中国山水画手卷多视点的缘故或者说体现。
书写得漂亮,感怀微妙,然而未必仅仅是情思偶发,细细品味的话,书画船的比喻也似乎暗藏着一个有关文化记忆的积极再生观点。书中的章节安排也并非偶然。先是从清代两位较不出名的文人画家说起:戴以恒的故事讲了后世文人在继承的资源困境里雾里看花;而顾大昌的故事,则说苏州地方经历“洪杨之乱”后,仍艰难地坚持文人精神持留的形式——雅集,无论如何都要把消息留给有心人。随后作者立刻提起清代王时敏、王翚求证黄公望《秋山图》真迹而唯得困惑的传说、明清画家对元人“江干七树”画作图式不断尝试的固心顽念,勾勒出宋元文脉在明清之季传承的真实状态之一种。不得不说,其实它更像书中引王原祁所说“不知真虎如何,但以余意为之”的主观状态,说是对传统的某种想象,则也应可以。
纵使如此,作者用心却还要深。在《明清才女的理想形象》一章中,对于著名历史人物形象在传说中变化“失实”的问题,他的看法是:“却也因其丰富和模糊,反而化身为一种合用的‘套子’……即是所谓‘熟典’,可以送给各种各样的人,甚至可以进入小说,为主角增光添彩。”再看书中貌似闲笔穿插着的实事挖掘——清初遗民王铎《枯兰复花图》、项圣谟《大树风号图》所隐心曲及辗转收藏,明清仿造古书画作品猖獗的《李鬼的春天》等各章,就会渐渐明白作者的未表之意。既然文心画迹的世代传递因现实不得已,总属缥缈,但或者只要建构出传递的坚实载体,念念必有回响也未可知。
这样的行为,类似回忆的“复调”——记忆发展的另一声部的旋律线,然后,它又与原声部的旋律紧密织就,成为一个整体的音乐织体表现——而回忆与过往事实也就同时成为一个。从文化记忆的角度,学者齐格弗里德·施密特的研究指出:“个体之间互相期待的集体知识”将“引导着他们的认知过程,决定着何种东西被回忆或者叙述为‘过去’”,并“由此生成认知性的秩序”;而记忆,其实是“通过行动者对它的应用来实现自身”。对于明清文人,他们可能就是以这样“复调式”的行动打造出一个关于传统的“记忆之场”的。换句话说,这一记忆场构成了其时较为稳定的传统意象表征系统,遂而成为了传统的某种“时间故乡”:在其中,一切都不曾失去,且还得到了构想性的、再造性的保存。
作者在《后记》中叹明清文人传统之渐远,自述著书之意是:“但读书阅画讲故事,是把船靠在岸边,看菰蒲深处寒星闪闪,听人歌人哭水声中。”其实亦不必太过感伤。身体力行的日常热忱经验和行动,是明清人对传统记忆的一叶舟。今日如有此念想,心中持定,也可以有今人的记忆“书画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