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轻轻的时刻

辽宁日报 2021年10月27日

沈 飘

乡村破晓,一场雨后,原野上露水汤汤。我和丈夫顺着河边而行,去割草和野蒿,喂我家的那些牛妈妈。刚开始自己顶门过日子时,爸就和我说:“过日子就得像个过日子的样儿,啥都得养,别人有的就尽量有,人活着得有向上的心。”妈也和我说:“最好养头大母牛,自繁自养,自己使着也方便……爹有妈有,不如自己有。”我就和丈夫说:“咱买就买二埋汰他们家那样的牛,下一个是一个,不愁卖,卖就一等价。”

二埋汰家的大牛在周边村子是出了名的,还没等揣上牛犊,就会有八百家子惦记着,有人想让它的孩子做牛妈妈,有人想让它的孩子做牛爸爸。人们都说:“多少钱都可以,有价就行。”

二埋汰家的大牛也真是好,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纯白,搭眼就给人百里挑一的感觉,壮实、剽悍、霸气十足,比画上画的还美。有一次它拉了高高一大车苞米秆,和我们家的毛驴车正好走个顶头碰,把我们家的小毛驴显得灰溜溜的。那牛正年轻,膘也好,通体的毛服服帖帖的,特殊地白净,阳光下毛色发亮。当时我坐在毛驴车上,只有一条土路,我们家的毛驴车就闪到茬子地里——空车给重车让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二埋汰家的牛也放慢了脚步,慢慢地走着。那大牛拉着车,四平八稳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儿——它前膀稍宽,大脑袋、宽嘴巴,尤其是两个犄角,太好看了,像两根小香蕉,弯儿朝外,挂在两只耳朵前,耳朵也大,脑门儿正中有一撮一拃长的毛,像女人额前的刘海一样耷拉着。丈夫还提醒我:“你好好看看那四条腿,粗腿大棒的!”它拉那一大车苞米秆子像玩儿似的。

搁那以后,我便让丈夫打听着,如果二埋汰家的大牛下母牛犊子,想啥法儿都要买来,要八千给一万。

第二年刚入夏,突然听村里小超市的女店主说二埋汰正张罗卖牛,他要搬家去他儿子那儿。二埋汰靠养牛供俩儿子上的大学,如今一个儿子在城里开公司了,老两口得去帮忙照看孩子,那地方太远,村里没听说谁去过那城市,只在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里听到过。

临行前,二埋汰把牛卖给我家了。大牛牵来时,还跟着一头小牤牛犊,说才半个月,在大牛前后左右地乱跑,有时又钻到大牛肚子底下。二埋汰坐在我家炕沿儿上说:“我是打听你们俩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人,不会转手把它折腾走了,才卖给你们的。”临走,二埋汰上前又摸摸牛的犄角、耳朵、嘴巴,拍拍牛的后背:“老伙计,我走了,等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大牛俩前腿跪着、直着脖在倒嚼,小牛犊小脖偎在大牛身子上睡觉,像远方天空中的两朵白云落在我家大门口。

二埋汰常托亲属来我家打听这牛,问下的小牛是牤牛还是母牛,啥颜色,是不是粗腿大嘴巴,是秃头还是有犄角。我便要了他的电话号码,把下犊的消息告诉了他。他说:“下了就好、下了就好,牤牛母牛都好。”我还告诉他:“大牛小牛母子平安。”虽然隔着万水千山,在电话里,我能感觉到他高兴的心情不亚于我们俩。后来,二埋汰有了手机,上了网,我就发大牛和小牛的相片给他看,他就哽咽得语无伦次:“我……我想它呀!”我能理解,他是靠这牛供出了两个大学生呀!怎么能忘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岂是想念一头牛这样简单。他说:“一定要留下它的根呀!”我说:“母牛犊都卖了好人家,我自己也培养了。”

头几年,这头牛得了病,不能吃不能喝。我和丈夫便买了药,丈夫用手掰开它的嘴,我用针管往牙床里喷药。然后用热水烫苞米面,用冷水稀释后加白糖喂它。这牛有抵抗力,很快就好了。和一群牛一起放,走在最后的总是它,别的牛瞎跑,它就安静地边走边吃草,回来时,它走在前面,别的牛聚在它周围,它很有王者风范,丈夫没少拿它显摆。有一次,它下了头母牛犊,我小弟要买去做牛妈妈,可路太远,只好找四轮车拉,车主和我家一趟街,隔了八家,他们牵着它,带着小牛犊,在那儿把小牛犊装上了车。晚上它叫了一夜,我那一夜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丈夫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可怜的大白牛,其实和人又有啥区别?第二天晚上,我往圈里牵它,它疯了一样抬腿就跑,我跟着它跑。到了前一天装车的地方,看到它来回走动,我的心像掉进了凉水盆里,说不出的凄凉。我用手轻轻拍着它的脊背,给它安慰。

夜里,梦见村庄开满了无数的七彩野花,牛成群结队地走过一拨又一拨。一棵草、一株蒿、一粒粮食,我们从大地上汲取自由和爱,从民间汲取敬重和悲悯,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