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梅

阳光调皮地从窗外钻进屋内，棉絮般暖暖地盖住老刘的身体。已经两天粒米未进的老刘，突然睁开了眼睛。守在床边的二儿媳抗美激动地喊道：“爸醒了！”一旁商量他后事的家人赶紧围上来。

老刘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臂。抗美上前，架住老刘的两只胳膊把他抱了起来，家人赶紧将一旁的靠枕垫在老刘身后。抗美慢慢放下老刘，让他倚靠在床头。老刘瞅着大家，嘴唇蠕动。抗美拿过水杯一边喂他喝水一边说：“爸，这两天您可吓死我们了，您饿了吧？想吃点儿啥？我给您做去。”

老刘像打蔫儿的庄稼，喝了水，又支棱起来了，轻声说：“闺女，爸没事，爸睡了一觉，想吃黍米面酸菜猪肉馅饺子呢。”围在床边的家人跟得了号令一般，赶紧张罗着包饺子。

老刘摇头示意不喝水了，抗美放下水杯，拿纱布给他擦了擦嘴角。老刘说：“我刚才梦见你爸你妈了。我们一起回老家，路上碰见你父母，我告诉他们，你和老二也都当爷爷奶奶了，他们高兴得合不拢嘴呢。”

病入膏肓的老刘如一根朽木，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架喽。他语气轻得像一片薄纸，抗美却听得心里难受。在抗美的记忆里，父母一直是照片上穿着军装、清清瘦瘦的模样。

老刘瞅着抗美继续说道：“你爸最爱吃黍米面酸菜猪肉馅饺子。小时候，堡子里我家最穷，啥也吃不着。你爷当时在城里给人家当账房先生，家里比我家好过。每次吃黍米面饺子，你爸都偷偷给我拿几个解馋。后来，我准备参加解放军，你爸那时在县城上学，知道我的想法，就偷跑回来和我一起参了军。在部队里，你爸又勤快又有文化，干什么都出类拔萃，还吸引了你妈的注意。”说到这儿，老刘孩子似的笑着，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润。

“那时，我们有事没事都爱往卫生院跑，因为你妈又温柔又美丽，结果还是你爸得到了你妈的芳心。”

这些话老刘叨咕了一辈子，抗美每次都笑着听父母的这段经历，这次，她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抗美70岁了，早已把生死看得明白。但每次想到自己的父母连遗骨都没找到，她的心还是无比疼痛。她多么希望有一天能找到父母的遗骨，自己能在坟前给他们献上一束鲜花啊。

抗美6岁被老刘接到家里，老刘夫妻拿她当亲闺女养。老刘常指着墙上的照片告诉她，你的父母是英雄。1951年，他们留下刚刚满月的你，作为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战斗比预想的还要残酷。敌人的飞机投下的炸弹、燃烧弹燃起一片片熊熊火海……最终，他们没能活着回来。

抗美每次看电影《上甘岭》都泪流满面，她觉得里面的人都像她的父母。

有刘家人的照顾，转眼间，抗美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从小玩到大的刘家二哥成了他的丈夫，二哥的爱和刘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冲淡了抗美失去父母的悲伤。

平静安宁的日子里，抗美和老刘一直有个共同的愿望：找到抗美父母的遗骨。为此，老刘找过抗美父母当年的部队和战友，怎奈一直没有消息。

黍米面饺子冒着腾腾热气端上来了，老刘说：“再盛两碗，我和抗美她爸妈一起吃。”老刘说的跟真事儿似的，家人们面面相觑。

饺子摆在桌上，蒸腾的热气在房间里追逐缭绕。老刘吃完一个饺子，摆摆手，示意不吃了。家人还想劝他再吃一个，他已经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说：“还是那个味儿。”

空气瞬间凝固，恐慌攫住了家人的心。抗美转过身抹去眼里的泪水。

奶！孙子刘伟喊着推门进来了，抗美赶紧示意他小声。刘伟吐了吐舌头低声说：“奶，你们咋没看电视啊，直播迎接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国呢。”话音未落，原本闭眼靠在床头的老刘一下坐了起来。

刘伟打开电视，画面里，升空的两架战斗机，正为护送志愿军遗骸的运输机护航，同时传来“欢迎志愿军忠烈归国”的声音。老刘身子坐得笔直，死死地盯住荧屏，眼里泪光闪闪，庄严地举起了右手。

抗美上前扶老刘时，那只手已经僵硬，却还保持着敬礼的姿势。抗美一惊，大呼“爸！”眼泪倾泻而下。家人闻声回头看，顿时屋里哭声一片。

电视上，志愿军烈士的遗骸在解放军官兵的护卫下，覆盖着国旗回到了祖国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