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土地,临着海,就有了口福。在黄海北岸城乡,一辈辈人,把鱼、虾、蟹、贝等水族生灵,统称作海物。海大无边,海物无数,生食或熟食,无不诱人舌尖。其中,梭子蟹、对虾、虾爬子和海螺的素吃,尤令人难忘,堪称海物的“四大鲜王”。
何谓素吃?不煎炒烹炸,不添加任何作料,只用最简单的方式,烀,或是蒸。
什么叫大快朵颐?在山野,当数烤全羊;在海边,非烀大蟹子无它。
在蟹的庞大家族中,虎头蟹、赤甲红、毛腿、花盖儿,不过拳头大,嘟噜蟹、千斤顶、石板蟹、鬼脸儿乃至丑蟹,不过拇指顶甚至小指顶大小,而大蟹子,铁青背壳,长达三寸半,宽近七寸甚至更大,一只蟹,普通的三五两,大的则可达一斤二三两。据说,獐岛渔家,曾捕获过一只蟹,重达一斤八两,当数蟹王了。如此量级,大蟹子之名,非其莫属了。
书上说,东港海域的梭子蟹,学名为三疣梭子蟹,因形如织布梭子,故而得名梭子蟹。甲壳纲、十足目、梭子蟹科,主要产自黄海北部的鸭绿江口渔场和园山渔场,渔汛一年有春秋两次。由于生长环境水温较低,故生长周期较长,比其他海域及养殖的梭子蟹肉质更加鲜美。梭子蟹一般在水深3米至5米的海域生活及繁殖,冬天到了,开始移居到水深10米至30米的海域安家,喜在泥沙底部穴居。水质要求清澈、高溶氧。深居简出的梭子蟹,是波峰浪谷中的隐者。体壮、甲厚,两只螯足各举一只大大的剪状钳刀,活活的“铁甲大侠”“海洋武士”。当环境不适,或是格斗时,它们会毅然决然地自切步足,自切后,步足可再生。如此“大侠”如此“武士”,古往今来有谁堪比?
梭子蟹在冬季洄游季节个体最为健壮,雌蟹红膏满盖,口感极佳。梭子蟹可鲜食,或蒸、或煎、或炒,或一切两半,炖豆瓣酱,或用蟹炒年糕、炒咸菜、煮豆腐,是沿海一带人家餐桌上的家常菜。亦可腌食,就是将新鲜梭子蟹投入盐卤中浸泡,一日后即可食用,亦可将蟹盖剥开,将蟹身掰开,加酱油或盐,加白酒,配以香菜末、胡萝卜丝,称“呛蟹”,其味大美。过去,渔民因梭子蟹产量高,常挑选膏满活蟹,将黄剔入碗碟,置于屋外墙头或是凳上,风吹日晒令其渐干,即成“蟹黄饼”,风味独特,口感极佳。
梭子蟹黄,晒干,称蟹籽,梭子蟹肉晒干,称蟹米,二者皆为东港一方做菜的上好作料。
在渔家,在黄海北岸一方天地,梭子蟹一律直呼为大蟹子。其大,是指个头大,亦是对其鲜美味道的赞叹。
谷雨前后为吃大蟹子的最佳时节。其时的大蟹子,背壳呈青色且坚硬,胸部饱满厚重,步足强健,以手抚之,其盖其腹其足,皆有铁感,一只掂在掌上,沉沉如石,翻看腹下,雌蟹脐上,隐隐透出蟹黄的浅红,便是蟹盖两个尖端,也都充满蟹黄的黄红、浅红,饱满得像要从壳里涨出来,用渔家的话说:顶盖儿肥。如此的大蟹子,还没有下锅,舌尖已经沦陷在口水里了。
添水,点火。
蟹,烀或蒸,是最为过瘾的吃法。烀的蟹,嫩,水汽大;蒸的蟹,水汽轻,实。需要注意的是,蒸蟹,盖壳一定要朝下,以免蟹黄因热胀而溢出。烀,或是蒸,锅上有了水汽,一家锅里的蟹,就鲜了香了左邻右舍,走在村街上,满鼻子都是大蟹子的鲜味。蟹,烀也好,蒸也好,火候最重要。火候大了,柴;火候小了,水。只有不大不小的火候,方有好蟹吃。开锅,背红腹白,满眼的鲜亮,急渴渴的孩伢伢伸出小手去取,却惊叫一声抽了手回来。熟了的大蟹子,不咬人,烫人。
一家人围桌而坐,掀脐、剥盖,那肉,白、嫩、颤;那黄,盖上满、身上满,红亮得叫人睁不开眼。在江南,大闸蟹上桌,同时亦把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八种器物置于食客面前,谓之“蟹八件”。蟹八件或金或银或铜,小巧玲珑,一蟹在手,八件轮番上阵,敲、劈、叉、剪,勾、斩、旋、剔,其时,十指共八件齐舞,蟹肉与舌尖共飞。如此之吃,食客不是食客了,而成了行为艺术家。江南就是江南,食蟹,也如此细腻,一招一式,叫人想及戏台上的昆曲,一个字就能拖腔小半天。而在咱们辽东,吃大蟹子,不要说蟹八件,便是筷子也纯属多余,只用爹妈给的两只手,一手托了蟹,一手伸出指头,掀脐、去壳,白的蟹肉、红的蟹黄,先饱了眼福。一口肉入了口中,牙鲜香,舌鲜香,满口的鲜香,特别是钳状的螯足之肉,饱满、瓷实,鲜香中又溢出微微甜味,更叫人难忘。那蟹黄,偎在齿间,小小的硬,咬,蟹黄擦过齿的三面,偎着齿根,牙与舌,鲜香得发痒。男女老少,火火地翕动嘴巴,急急如戏台上的紧锣密鼓,一律大咀大嚼,喉节一滚一滚地动,大口吞咽,又饱了口福。
如佐以蒜酱、白酒,更佳。
啊啊,世间有什么吃物,能有大蟹子这般的好吃!
最野性的吃,是在渔船上。船泊海上,木筲舀起海水直接倾倒于铁锅中,旺火未几,蒸汽弥漫,开锅,扑鼻的鲜香,小船,三二人,大船,七八人或是十几人,围着一大盆的鲜香,个个把一只蟹拎在手上,剥,吃一口蟹,呷一口酒。把酒食蟹,嘴巴张张合合,吃成一派的热闹。船,在浪尖上摇着晃着,食客,在船上摇着晃着,不知是酒醉了人还是蟹醉了人。
大约,正是因为这种吃的快意,烀或蒸的大蟹子,在东港的地面上,向有“武吃”之说。“武吃”二字,活画出吃大蟹子的快感。少年时看《水浒传》,看到武松不听店家三碗不过冈的警告,把那好酒连干了十五碗;看到一百单八个英雄好汉聚义厅中大摆宴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想到了“武吃”二字。遗憾的是,景阳冈上的武二郎也好,水泊梁山的好汉也好,大碗喝酒之际,只是大块吃肉,却没有大蟹子佐酒,未免心生失望。
一般的海物,多是下饭的佳肴,而大蟹子不同,饭菜兼于一身,是鲜味,也可以饱腹。俗语说,好汉抗不住三个大蟹子,可见其膏其肉的丰腴。当然,好胃口的食客,享用五个、七个甚至更多个大蟹子,吃出了一派豪气的,也大有人在。大蟹子,不愧为“四大鲜王”之首。
如今,海里的大蟹子少了,价格高了,吃大蟹子近乎成了一种奢侈,然而,在饭店或自家餐桌上,吃货们仍旧受不了大蟹子的诱惑。远方的游客来到黄海北岸,吃大蟹子常是首选。
在獐岛,有一个传承了好多年的习俗仍然在传承:春来,船家捕获的第一只大蟹子,烀好了,一定恭恭敬敬端放在家里老人的面前。一个孝字,浸在大蟹子的鲜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