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背影

辽宁日报 2021年10月13日

插画 胡文光

闫耀明

老太太站在阳台上,望楼下的街道。街道很干净,彩色方砖铺成的路面很规整,从上面望下去,像地毯。阳光很亮,也很温暖,照在街面上,也照在老头儿的身上,老头儿的背影便愈加鲜亮,他略显弯曲的脊背和手里拎着的布兜子一样,一晃一晃的,将阳光搅动起来,在他的身边弥漫。

背影在干净的街道上晃着,一直晃到街角,慢慢地拐过去,消失了。

背影消失了,但是在老太太眼里,背影依然在晃。那是在她的眼里晃了几十年的背影。她看到那背影晃到了街角另一侧的老年公寓,老头儿一只手拎着布兜子,另一只手扬起来,冲那些在木椅上坐着晒太阳的老人挥了挥,和大家打招呼。老头儿的脸上,一定是笑,阳光一样明亮的笑。

那些老人,也笑。他们欢迎老头儿的到来。

反对老头儿去老年公寓的,只有老太太。老太太一直站在阳台上,目送老头儿拐过街角,想象着老头儿冲那些老人笑的样子,嘴巴里发出含混的嘟囔声。

老太太的嘟囔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嘟囔没有效果,但是她还是嘟囔。她已经嘟囔好些年了。老太太甚至给远在省城的儿子打电话,告老头儿的状。但是依然没有效果。老头儿依然每周去一趟老年公寓,给那里的老人理发。

老太太了解老头儿,他是个有爱心的人。其实,老太太知道自己也是个有爱心的人,只是,她和老头儿的爱心稍微有一点不同而已。

老头儿的爱心像是被小鸡啄破的鸡蛋壳,向外破开,喜欢帮助别人做点事情。老太太呢,她的爱心则像被磕破的鸡蛋壳,向内破开,关心家人更多一些。

向外破开和向内破开是不同的,老太太与老头儿因为这一点点不同,时常拌嘴。

老头儿说,给老年人理发很简单,老头儿们一般都是剃光头,老太太们则用剪刀在下面齐一齐就可以了。干这样的活计,很容易。

“给人理发理了一辈子,还是没够!”老太太继续嘟囔。

老头儿笑笑,说:“你不是也给人理发理了一辈子吗?”

“可是,我理够了!”老太太说。

老头儿没接茬,没头没脑地说:“真是老喽。”

老太太愣了一下,看着老头儿。

真是老了。年轻的时候,他学习理发的积极性特别高,每天站在她的身边看她怎么给人理发。第一次上手,是给一名中学生理发,他紧张得手直抖。她很耐心地给他指点,手把手教他,告诉他什么样的人理什么样的发型。那时,她是师傅,他是徒弟。

一年下来,他的手艺竟然超过了她,成了小城里有名的理发师。她呢,则由师傅变成了他的媳妇。

转眼间,他们就老了。

可老头儿偏偏不好好当颐养天年的老人,每周都拎着他的理发工具,去老年公寓,免费给老人们理发。老太太便生出了很多不满。她几乎每天嘟囔老头儿。老太太觉得自己是有理的,趁着现在还能走动,应该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些没见过的风景。可老头儿很固执,就是舍不得老年公寓里的那些老人。

每次老太太嘟囔老头儿,老头儿总是笑笑。

其实老太太知道,老头儿舍不得的,是他的手艺。在老头儿看来,他的手艺,是天。

每次说起这个话题,老头儿总要反问老太太:“你的手艺,不是天?”

老太太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老太太依旧嘟囔,老头儿依旧每周去老年公寓给老人们理发。日子在老太太的嘟囔声中流淌着。

后来老太太不嘟囔了。因为老头儿得了重病,没多久,就去世了。

老头儿去世了,老太太没有了嘟囔的对象,她的心里突然发空了。她整理着老头儿的理发工具,手里的剪刀开开合合,似乎要剪断什么。

老太太放下剪刀,把老头儿的理发工具细心地包好。她似乎真的怕剪断什么。

拎着老头儿的理发工具,老太太出门了。

此时,没有人站在阳台上望,但走上街道的老太太依然回头,看了看阳台。她觉得,那里有一双眼睛,正望着她的背影。老太太笑了笑。

那双眼睛看到了老太太的笑,也看到了老太太走路的样子。

街道很干净,彩色方砖铺成的路面很规整,从上面望下去,像地毯。阳光很亮,也很温暖,照在街面上,也照在老太太的身上,老太太的背影便愈加鲜亮,她略显弯曲的脊背和手里拎着的布兜子一样,一晃一晃的,将阳光搅动起来,在她的身边弥漫。

背影在干净的街道上晃着,一直晃到街角,慢慢地拐过去,消失了。

背影消失了,但是在那双眼睛看来,背影依然在晃。那是在他的眼里晃了几十年的背影。他看到那背影晃到了街角另一侧的老年公寓,老太太一只手拎着布兜子,另一只手扬起来,冲那些在木椅上坐着晒太阳的老人挥了挥,和大家打招呼。老太太的脸上,是笑,阳光一样明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