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商 越

提 要

从东山嘴遗址孕妇小雕像到女神庙玉睛女神像；从兴隆沟盘坐造像到那斯台跪坐石像，再到半拉山髡发头像……随着辽河流域史前考古研究的持续推进，一批神态各异、造型生动、制作精美的红山文化人形雕像先后面世，让我们日渐清晰地看到，五千多年前高超的雕塑技艺以及红山人的形态样貌、生活习俗。这些人形雕像还隐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以辽西地区为代表的古代中国与亚欧非大陆古人存在文化交流。

孕妇小雕像反映古人共同的生育崇拜

朝阳市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东山嘴遗址，因出土两尊陶塑孕妇小雕像被著名考古学家俞伟超称为“等了30年的重大发现”。月初，记者在喀左县博物馆研究室主任张立武的带领下，来到属于红山文化晚期祭祀遗址的东山嘴寻访。

祭祀遗址位于村北一个开阔的山冈上。张立武介绍，1979年春天，我省开展文物普查，当时由辽宁省文物保护专家组组长郭大顺担任普查队长，主持东山嘴的考古挖掘。

“祭坛附近出土人像，大大出乎我们意料。”郭大顺回忆，当年先是在遗址表土采集到一些人体雕像残件。此后，接连有不同个体的人像残块出土。引人注意的是两件小型孕妇塑像，一个高5.8厘米，一个高5厘米，都为裸体倚坐式，头和右臂均残缺。她们的共同特点是腹部圆鼓，臀部肥大，左臂弯曲贴于上腹部，是明确的孕妇形象（见图⑤）。

郭大顺告诉记者，这类“妇女小雕像”在国外已经有上万年历史，延续时间也长。尤其是希腊、法国、西班牙等环地中海国家，都有这种很相似的小型妇女大肚子站立人形雕像。此前，在中国却还从未发现过。这次在东山嘴一下子就出土了不同体量的多个人形塑像，突破了此前学术界的认知。

这种东西方共同出现的孕妇小雕像有没有相互联系呢？郭大顺认为，在上古社会，由于自然灾害、瘟疫、战争等原因，原始氏族部落人员的死亡率较高，为使部落得以延续和壮大，新生命的出生备受期待，于是人们产生了生育崇拜。与此同时，在农业社会中，大地被视为养育自然的母亲。在东山嘴祭坛供奉这种小型孕妇雕像，可能意味着祈求人丁兴旺、农业丰收、部落强盛。东西方孕妇小雕像的共同出现，一方面可能源自这种共同的对自然生育崇拜的信仰，另一方面也揭示着亚欧非之间古人类有文化交流。

在接下来的文物普查中，考古人员在附近发现了牛河梁遗址及其女神庙。女神庙至今未经正式发掘，仅部分试掘，就已经发现人像残件数十块，有手、上臂、肩部、乳房等，都为泥塑，体形多为真人大小，最大的是一件残鼻和一件残耳，竟相当于真人的3倍，它们位于女神庙主室的中央位置。因此考古人员推测，庙内供奉的不止一尊神，极有可能是一尊主神像，周围围绕着一群女神像。

女神庙最重要的发现是出土的女神头像（见图⑥），高22.5厘米，正好相当于真人大小，为高浮雕式。尤其珍贵的是，这尊头像极为写实。“我们不用做任何推测复原就可以看到5000年前先人的真实形象。从人种上分析，女神头像具有蒙古人种的特征。”郭大顺说。

坐像与西亚、北非同类遗存相似

通过对人像大腿和小腿弯曲形状的分析，专家认为，这些人形泥塑以双腿盘坐为主要姿态。结合东山嘴祭坛发现的中型造像也是盘坐式可以断定，这种盘腿正坐、双手交叉于腹部的形象，在红山文化晚期的人形塑像中，是一种特定的姿态。

记者了解到，在红山文化遗址中，赤峰敖汉旗兴隆沟遗址出土的一尊整身陶人盘坐造像保存最为完整（见图②）。这尊盘坐陶人，通高55厘米，上身挺直，屈腿盘坐，体态端正，右手搭握于左手腕部，是同期发现中形体最完整、表情最丰富的人像。正是因为这个陶人的发现，才使我们得以看到红山文化盘腿坐姿塑像的完整面貌。

“中国古代正式社交场合采用的坐姿，分为屈膝跪坐、垂脚高坐和屈腿盘坐三种形式。”据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教授田广林研究，目前发现的红山文化正坐造像，至少已有16件，其中以盘坐造像最为常见，约有10件，其次为高坐造像，共有5件，跪坐造像仅见一件，是出土于内蒙古巴林右旗那斯台遗址的一件制作精细的小型圆雕石像（见图④）。它上身挺直，双手交握于胸腹之间，双膝及小腿附着于圆形坐垫之上，脚背朝下，臀部附着在足底之上。这种跪坐造型，与经常发现于河南殷墟遗址的商代跪坐形象高度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双手交握于腹前，而后者的双手是按附在双膝处，从中可以看出二者间的文化传承关系。

在田广林看来，从红山文化出土的跪坐、高坐和盘坐这三种正坐雕像的批量发现中，我们可以从中清楚地看到，早在商朝建立之前的2000多年，带有中国传统礼制文明因素的跪坐，就已经出现在辽西一带，后来经过夏商周以来的多次整合，最终定型为商周秦汉之际的标准礼容体相；同时也确切地证明，垂脚高坐和屈腿盘坐的正坐礼俗，以及类似于“胡床”的无靠背坐具和带有靠背的椅式坐具，均同时在辽西一带客观地存在并长期流行。

有意思的是，红山文化中这种高坐和盘坐造像，在中国同期其他新石器时代遗址中没有发现，甚至在夏商周乃至秦汉时期的遗存中也没有发现。但是，这种造像在西亚、北非，与中国红山文化年代大体相当的美索不达米亚的乌鲁克文化及苏美尔早王朝、埃及前王朝及古王国时期的遗存中，却十分盛行。田广林解释说，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西亚与古埃及雕像中，底部都加装放置双脚的底部托板，这一点与赤峰博物馆、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同类藏品如出一辙。“可以肯定，这种高度契合绝非偶然，探究背后的原因，亚欧非大陆东西之间存在密切的文化交流。”田广林说。

头像造型有西方人特点

2014年至2016年，省考古研究院对朝阳半拉山红山文化墓地进行发掘，一件泥质红陶女性头像非常引人关注：她弯眉细目、宽鼻圆脸的面目造型，符合东亚人种的体貌特征，而顶部发髻雕刻细致入微，头顶盘起三道环形相套的发髻，耳鬓两侧长发下垂，颅后上部依次剪短呈三级阶梯状，下部剔光呈现竖向凹槽的特殊发式，清晰地展现出当时的髡（kūn）发习俗（见图①）。

田广林解释说，所谓髡发，就是剔发。有研究者认为，髡发是源于西方的一种习俗。这件中国历史上年代最早的髡发陶塑，反映的是5000年前辽西一带上流社会流行的发型式样。

先秦时期，中国传统发式不分男女均蓄留全发，剔除或部分剔除头发，是对违礼和犯罪的一种惩罚，谓之髡刑。

与中原传统礼俗不同，秦汉时期居住于辽西一带的乌桓和鲜卑人流行髡发。田广林指出，乌桓、鲜卑是从东胡族分化而来，东胡族是春秋战国时期出没于辽西一带的游牧民族。有趣的是，同样源出东胡族，于唐朝末年崛起于辽西、创建辽国的契丹人，也有着根深蒂固的髡发传统。发现于山西应县辽代木塔的辽宣懿皇后木版画像，其头上发式也具有颅后发剔除、头顶及耳鬓两侧保留长发的髡发特征。

不仅如此，在半拉山积石冢遗址出土的14件人形雕塑中，除了髡发陶塑，还有一批高鼻深目、蓄有胡须、头戴尖帽的石雕造像。在巴林右旗那斯台遗址出土的红山文化跪坐石雕，也同样具有高鼻梁、深眼窝、颌下蓄有大胡子的西方男子特点。种种细节显示，以辽西地区为代表的古代中国与亚欧非大陆人群曾有密切往来。

（本版图片由辽宁省博物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