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与他的作者们

辽宁日报 2021年09月27日

俞晓群

沈昌文,本名沈锦文,1931年9月26日生于上海。祖父早年做厨师,后来在一所中学做总务,再后来做“包饭作坊”,家境很好。祖父去世后,由祖母打理生意。父亲沈汉英,自幼家中溺爱,29岁过世,那时沈昌文只有3岁。不久家道败落,举家避债逃亡到宁波,一年之后又回到上海,依靠祖母开一间米店艰难度日。童年的生活,给沈昌文留下三点难忘的记忆:一是父亲的事情,使他一生痛恨鸦片,后来在小店打工,见到客人使用的烟灰缸,也会感到恶心;二是受母亲影响,认为上海人懒惰,宁波人勤奋;三是祖母经常说“我们是好人家子弟”,不准跟“野蛮小鬼”玩耍,不许说脏话。

祖母说,好人家的孩子,一定要读好学校。当时教育家陈鹤琴、葛鲤庭、章印丹等人,创办一所很好的北区小学,沈家却交不起学费。好在沈昌文二姑妈的王姓婆家,有人在做政府文员,而文员的子弟可以免费入学。于是祖母将沈昌文落到这位亲戚的名下,改为“王”姓,又按照王家孩子的排行,将锦文改为“昌文”。就这样,沈锦文以“王昌文”的名义,进入北区小学读书,6年毕业后,才将姓氏改回来,但名字未改,就称沈昌文了。祖母还说,不跟“野蛮小鬼”玩耍,就是要养成爱读书的习惯。后来沈昌文学徒谋生,余下的精神生活,只有多读书了。他曾从垃圾堆中,捡到生活书店的“世界文库”,爱不释手,还借给邻家女孩於梨华阅读,於梨华后来成为名作家;他还捡到《万象》杂志,以至于他六十几岁后念念不忘,创刊新版的《万象》杂志。再者,沈昌文边学徒边读书,陆续念了二十几个学校、夜校、讲习班,学过的课程包括速记、会计、摄影、英语、西班牙语、世界语、俄语、无线电、古汉语等;遇到的教育家、名师有黄炎培、潘序伦、储安平、丁文彪、刘硕甫、顾执中等。

回忆那段生活,沈昌文说,他真正读完的学校,除了6年小学,还有一所无线电收发报夜校,完整地学了两年,其余的学习都半途而废了。另外有两所学校是被迫辍学:一所学校是育才中学,那是他从北区小学毕业时,沈恩孚、沈有乾父子资助优秀毕业生学费一年,他得以直接进入育才中学读书。读到初二时,学校要求沈昌文交学费,他下半学期只好悄悄离开学校,去宁波人的金店做学徒。育才中学的教师很优秀,英语教师丁文彪博士毕业于牛津大学,语文教师陈汝惠是小说家。沈昌文一生惋惜、怀念那段中学生活,晚年回忆时,眼中还会闪出泪光。另一所学校是1949年六七月,沈昌文考上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新闻电讯系,后转到采访系。这所学校由上海《新闻报》记者顾执中创办,其中名师很多,如陆诒、恽逸群、胡星原、笪移今、潘孑农、盛叙功、姚士彦等。沈昌文俄文很好,俄文老师顾用中曾把他介绍给姜椿芳,保送到上海俄文专修学校读书。而在民治新闻专科学校读了一年半之后,还是因为交不起学费,辍学去找工作。他离开不久,民治新闻专科学校并入复旦大学。1950年底,上海人民出版社为北京代招校对员,要求大学2年级以上学历,沈昌文投考录取,翌年3月,去北京人民出版社工作。此后从事出版长达60余年。

有两件事情,使沈昌文的人生发生了转折:一是在此期间,出版社派沈昌文去上海校对《英华大词典》,有人介绍他认识了时年八十几岁的蒋维乔。蒋维乔教沈昌文学习“因是子静坐法”,沈昌文遵循其法,反复锻炼,最后使身体达到无异常人、胜于常人的状态,一生受益。再一是1954年,沈昌文翻译的俄文版《出版物的成本核算》出版,他还发表了几篇相关文章,受到出版社几位大领导的赏识,不但未遭遣返,还被提拔为总编辑办公室秘书,由一个月薪33元的科员,一举提升为行政17级,月薪99元。大领导是谁呢?胡绳、王子野、曾彦修、陈原、史枚、范用、戴文葆等人。

从1954年到1960年,大约有6年时间,沈昌文进入出版生涯的第二个阶段。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段工作经历,等于念了6年的研究生:“我到了大概十来位全国最优秀的共产党的编辑和出版家身边,做他们的下手,每天听他们高谈阔论,为他们做记录。我拼命地学习,从他们身上学了好多东西,这是我做校对、做编辑工作之初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再有,当时曾彦修宣布资料室开放,沈昌文几乎把那里的几万册书读了一遍。1954年三联编辑室成立,旨在出版“虽然有某些缺点,但有用处的作品”,陈原兼任主任。而在总编辑办公室中,沈昌文与陈原坐对面,目睹并参与了许多工作。沈昌文称那时的三联编辑室,“是知识的大本营,也是知识分子的大本营”。后来他在回忆录中,记载了那些前辈组织作者和书稿的一些事情:范用任期刊室主任时,出版《新观察》《翻译通报》,沈昌文担任校对员,结识了许多翻译家,如郭从周、石宝嫦、王以铸、杨静远等。刘大年在人民社出版《美国侵华史》,曾彦修主张用三联的名义,再出一本卿汝楫的《美国侵华史》。陈原亲自跑到西安,找到陈登原,在三联出版《国史旧闻》。还出版岑仲勉《黄河变迁史》,《胡适思想批判》,张荫麟《中国史纲》等。陈原、戴文葆、史枚按照上级指示,学习日本明治维新的经验,计划出版一亿两千万字的“汉译名著”,第一本黑格尔《小逻辑》,接着是凯恩斯《就业利息货币通论》。那些年,沈昌文记录的人物还有李慎之、汪子嵩、董乐山、施咸荣、黄雨石、马元德、王荫庭、林基洲等,留下许多故事。比如陈登原在《国史旧闻》序中写道:“稿成,书贾来,乃付之去。”这里的“书贾”,就是指前去组稿的陈原了。沈昌文读后大吃一惊,问陈原怎么办?陈原闻言一笑置之,照样放行。

沈昌文出版生涯的第三个阶段,应该是范用派他到三联工作的那一段经历。值得记忆的事情太多,先说1979年4月《读书》杂志创刊,1980年3月,沈昌文担任三联编辑室主任,开始参与《读书》杂志的工作。此时前辈们已经做得风生水起,最难忘的文章有三篇:李宏林《读书无禁区》,范玉民《图书馆必须四门打开》,李以洪《人的太阳必然升起》。此后沈昌文时代到来了,他面上表现为萧规曹随,内外隐忍;后来王蒙以无能、无为、无我,点破了《读书》编辑部的做事风格;再附以编辑部“五朵金花”的组合:董秀玉、吴彬、赵丽雅、贾宝兰、杨丽华,使《读书》杂志个性渐露,蒸蒸日上。沈昌文回忆那时的作者如数家珍:专栏作家有冯亦代“西书拾锦”、吴岳添“远眺巴黎”、李长声“日知漫录”、蓝英年“寻墓者说”、王佐良“读诗随笔”、董乐山“译余废墨”、樊纲“现代经济学读书札记”、赵一凡“哈佛读书札记”、辛丰年“门外读乐”等。他提到的作者,还有张中行、舒芜、吕叔湘、夏衍、许国璋、金克木、王宗炎、陈乐民、徐梵澄、柯灵、王蒙、钱满素、张宽、李皖、丁聪、葛兆光、王小波、江晓原、何为、汪晖、李零、谷林、胡乔木、罗孚、黄仁宇、陈四益等等。沈昌文称胡乔木为乔公,他说乔公肯定了《读书》杂志的存在价值,还投稿《〈人比月光更美丽〉后记》。编辑审稿时,改动原稿两处,胡乔木专门复信感谢。

再说1986年1月1日三联书店独立,沈昌文出任总经理。上任之初,他成立一个编辑委员会,范用任主任。此前的作者积累,以及后续的资源添加,尤其是沈氏作者阵容的壮大,逐渐形成了新三联的基本形态。如陈翰伯提出重译《西行漫记》,同时出版史沫特莱《大地的女儿》,《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回忆录》,泰德·阿兰《白求恩传》。范用组织书稿如杨绛《洗澡》,巴金《随想录》,《傅雷家书》,“研究者丛书”。还有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黄仁宇《万历十五年》《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巴金译文选》,房龙《宽容》《人类的故事》,茨威格《人类群星闪耀时》,瓦西列夫《情爱论》,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新知文库”,“中华文库”等。

1996年1月1日,年已65岁的沈昌文接到电话通知:“你已于昨天下午五点钟退休。”此后他的情绪小有波动,但很快又快乐起来。有自身的文化积累与责任,还有晚辈的渴望与追随,推助着他开始重塑自己的江湖地位。此后沈昌文策划了许多出版项目,他重点记录的作者与著作有:追随王云五出版理念,策划“新世纪万有文库”400余册;创刊海派风格的《万象》杂志,陆灏主持,辽宁出版;策划“书趣文丛”60册,实际是《读书》杂志的图书版;还有《吕叔湘全集》《古希腊风化史》《古罗马风化史》,尹宣译注《辩论》,昆德拉《认》,西田裕司《美丽与孤独》等。直到2010年,沈昌文又参与策划“海豚书馆”,陆续出版80多册。

2021年1月10日,沈昌文去世,在我们的心中,留下无尽的哀思。